第15章 误会

阿栖笑了笑没有应声。

        筵席上侍从众多，除了陆府里头自个儿的人，这些来宴的高门士族也有随行的贴身仆从，所以实则场上并不缺人伺候。

        裴家郎君被气走，陆五郎方才也走了，如今这一长案只剩下孤零零的几个仆从在周边候着。

        般灵叮嘱完阿栖，很快便转移了注意力，同另一侧裴府的侍女闲聊起来，两人应当是认识的，但这些日子因着五郎的禁令，裴府的人有些时候没来“落西”院，这下总算碰着了，彼此之间仿佛有着说不完的话，十分亲昵，姐姐妹妹相称起来。

        阿栖细听了一会儿，大抵都是些不重要的闲话，般灵相当投入，面颊也因激动而微微泛红。

        她默默往前，将长案上搁置的醒酒汤收拾进食盒里头，般灵听见动静，侧头瞧了一眼，没在意，很快移开视线，继续同裴府侍从说小话。

        阿栖收拾完，径直起身转头离开，一番动作行云流水般优美。

        美人莲步轻移，素色的长裙曳地摇摆，举手投足之间皆是风采卓然。如此美人不可避免地自要承受旁人的打量、追逐。

        她这一离开，明显有几位郎君眼神黯淡下来，流露出惋惜之意，恨不能再多赏几眼佳人容貌。

        又惋惜此等美色搁在陆五郎跟前，乃是浪费，他根本不懂得欣赏胡女异色之美。

        诸位郎君都在想，胡女定然是去后搁置食具，应当还会归来。

        其中有行事大胆些的郎君，略微犹豫之下，干脆也跟着起身，沿着她离去的方向去寻佳人的踪迹。

        倒是颇有几分意趣。

        然胡女却并没有同他们想的一样，她弯弯绕绕一番，在池边耸立的假山石林里穿梭。

        身后似乎遥遥传来陌生郎君的呼唤，阿栖脚步加快，不想惹上麻烦。

        而后头的脚步声好像也开始急促起来。

        阿栖几乎小跑起来。

        走得太急，在拐角处一个没留神便撞上一具软软的女体，她吃痛地小声轻哼，捂着痛处哀哀抬眼，见是裴女郎，愣了下神，才伏身招呼：“女郎对不住，婢子的错，还望女郎见谅。”

        裴摇根本没空搭理她，狠狠瞪她一眼，嘴里骂了一句不轻不重的斥责就离开了。

        阿栖扭头目送她，上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直到她的背影消失于前方的另一拐角处。

        她见裴摇衣发凌乱，裙摆也好似沾上了草屑。

        还来不及多想，后头远远的、迷茫找寻着的郎君几乎是欢快地惊呼了一声。

        裴摇替他指明了方向。

        因为阿娘凄凄惨惨的遭遇在前，阿栖心有余悸，真不想惹上这等事情，纵使有再多的巧言令色，也不想去同这些好她容色失了分寸的郎君周旋。

        相较之下，陆五郎是多么的霁月清风！

        她不敢再耽搁，咬唇，提着食盒，连续几个左转右拐之后，蹲下身子藏匿于两块假山石的夹角下。

        可是那位郎君好生锲而不舍，虽不见女郎的身影，但也一直未曾放弃，始终在四周徘徊不去。

        假山石林虽大，但只要花些心思，处处留意一下，不出半个时辰，便能走完一遍。

        听着那时而的呼唤愈发的清晰，阿栖抿着唇，心烦不已。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掌从她的身后伸出来，直直捂上阿栖的嘴唇，自后方将人抱腰一揽，拖进逼仄隐蔽的石洞里去。

        她瞳孔一缩，吓得呜咽几声，从对方合拢的手指缝隙里溢出。

        一股温热的气息扑向她的外耳廓，气音浅浅：“嘘，是我。”

        五郎！

        阿栖登时安静下来，垂下的眼睫扑闪不停。

        原来他在这里呀。

        见她安分乖巧下来，陆怀之也不再捂着她，将怀中的女郎松开了些，但是奈何石洞里的空间实在有限，原先他一人时，还能惬意地靠着石壁闭目养神，现下多出一人，两人不得不紧紧挨在一起，身贴着身。

        阿栖甚至可以感受到陆怀之随着呼吸起伏的胸膛。

        她双手捧住热烫的脸颊，嗅到一缕桃花香酒气。

        外头的动静还没有消停，许是那位陌生的郎君也是酒意冲昏了头脑，格外的坚持。

        阿栖静心去听，脚步声在渐行渐远。

        沉沉的闷笑声在耳畔响起，陆怀之抵着石壁，微仰着头颅，阖上眼眸，淡声：“你这是哪里招惹来的郎君？”

        他漠然掀了一下眼帘，黑如曜石般的眼睛在暗处泛着细碎淡光，轻嗤道：“呵，浪荡失礼。”

        阿栖闻言又羞又恼，旋即呛声：“郎君还是不要开口的好，叫人听了这些污耳话，免得说你失了敬人之礼。”

        他脸上无甚表情，撇开脸，“心疼了？倒是怪我打搅了你二人的情趣……”

        “不如我帮你再唤这位郎君可好？”说着，便杨声：“林家——”

        陡然消音——

        未尽的话语尽数被瞬间转身的阿栖堵在了喉口中。

        她柔软的身子紧紧挨着他，目露哀求之色，手却依然紧紧捂着陆怀之的嘴唇，没有丝毫求人的样子。

        一双绿瞳漾着水色，她微微蹙起黛眉，语带恳求：“五郎，不要。”

        而那头还未彻底走远的林家六郎闻声旋即疑惑地转身，带着不解循声而去：“何人在此处？”

        脚步声愈近，声音也愈清晰。

        陆怀之垂着眼睛看她，轻轻颔首。阿栖缓缓将手掌从他脸上移开，她没有他知分寸晓得拿捏力道，陆怀之肌肤冷白，略有些泛红的印子都瞧着显眼。

        他揉着脸颊，睨了她一眼，极为缓慢地懒散开口：“是我，在此处休憩。有何要事？”

        两人正面相对，迫于狭小的山洞，靠得很近，陆怀之一说话，嘴里谈谈的酒香气似乎就在她的鼻尖环绕。

        她尴尬埋头，不敢直视生得俊朗的郎君。

        听到陆怀之这样说，林家六郎随即停下脚步，已经忘了方才听见的动静。局促地轻咳两声，自己一个外人在陆府四处乱走，还打搅到主人家郎君的雅兴，实属失礼。

        “五郎对不住，我这就走。”很快，他似乎又想起什么，停顿了下，又接着说道：“我方才撞见了裴女郎，女郎好似是在寻你呀。”

        “一身看着颇为狼狈，像是摔了，有些可怜，你不去瞧瞧？”

        陆怀之沉沉叹息：“林六郎啊，你……似乎管得有些多了……”

        “唉，当我没说、当我没说。”他连连摆手就走。

        随着脚步声的远去，此处石林渐渐安静下来。

        陆怀之面色淡然，伸出一指抵着几乎靠在他怀中的女郎肩头，将人轻轻抵开。

        嗓音也冷淡得紧：“好了，现下是你该去寻他了，出去罢。”

        这人……这人！

        这人竟还是以为她在同那位郎君玩闹么！

        见他这副模样，阿栖有些急，一时没有注意到，语气不免有些差：“我没有同他在玩！是他……偏偏要跟着我……”说到后头，开始委屈起来，眸中的水色更显，是一汪绿幽幽的泉眼。

        陆怀之侧着头，不看她，双手抱臂，沉声：“哭有什么用？”

        阿栖执拗地站在原地，在他面前，她好似就成了不会说话的哑巴，只晓得用一双大而灵的瞳仁怒视着。

        两人僵持好半响，谁都没有要低头的迹象，这一场哪怕是稚童瞧见了都要发笑的争吵，来得莫名其妙。

        陆怀之闷闷发问：“你方才为何要为了他同我呛声？我说的有何不对？你好生同我说一说，我洗耳恭听！若是理由不能让我满意，我定饶不了你！”

        一番狠话让阿栖听得心生茫然，有些无措地看着郎君俊美非凡的脸庞，满腹疑问：“五郎，你在说些什么呀，我好生生的怎么会为了那等不相干的人要惹你不快？”

        他一声轻嗤，捏起阿栖尖俏的下巴，没好气道：“你这小娘子从何处学来的？好一个睁眼说瞎话。便是那林六郎教你的？”

        她恼怒：“郎君！”

        “来，你好好说道说道，我方才说林六郎浪荡失礼，可有说错？”

        阿栖自然是连忙摇头。她也觉着林六郎的行为不慎妥当，她想了想便说：“他许是可以换一种方法途径也好呢，这般跟在女郎的身后，会吓坏胆子小的女郎。”

        换一种？

        “哼！”陆怀之给她的脑瓜重重来了一下，见她捂着额吃痛的表情，这才感觉心里好受一些。

        他又问：“既然如此，方才你反应作何那般大？”陆怀之负手而立，细细探究着她脸上的神色，肃声道：“不许诳骗我！老实交代！”

        闻言，阿栖前后一联系，顿时明了，可是嘴上支支吾吾，脸色也一点点涨红起来。

        陆怀之背脊挺直：“嗯？”神色愈发肃然。

        她声音很小，似是觉着丢脸，陆怀之只有将耳朵凑近了才听得清晰，她说：“我以为你是在训斥我……”

        陆怀之一愣：“训斥你？训斥你什么？我为何要训斥你？“他思索一番，恍然大悟：“你竟以为浪荡失礼是在说你么？”

        阿栖讷讷点头，头也不敢抬。可是他还在那里喋喋不休，“天呐，你怎么会以为是在说你呢？你经常被这样说么？是谁这样欺负你？”

        “额……那倒是没有过的……”毕竟从前“生”得其貌不扬，无人有兴致正眼瞧她。

        陆怀之轻咳，借由她的尴尬以掩饰自己方才所有的失智之举。

        他不禁懊恼，这是怎么了？怎么被顶了两句，便受不住了呢？

        他装作漫不经心地拂了拂宽袖，极其自然地以袖掩面，仿佛是不忍去瞧愚蠢的她，实则为了遮挡自己微红的耳根。

        “罢了，倒也不怪你误解，你这人……确实想的与寻常人不同些……”

        言尽，陆怀之微微皱眉。

        想不通怎么他也变得愚蠢了。

        他不是在以“浪荡无礼”说她，可她却以为是在说她。

        她也不是故意要同他呛声，他却以为她是为了林六郎才这般恶劣的态度——

        老天，他们两人是在做什么？

        陆怀之没法忍受自己的蠢钝，他匆匆绕过胡女，便想要离开此处。

        然，脚步一顿，他突然回眸，雪青色的宽袖略微下沉，将一双深邃、写满睿智的黑色眼眸显露了出来。

        陆怀之沉声道：“如此，你也不要多想，我只是觉着你身为我的婢女，便应该全心全意地站在我的这一边。”

        “你懂的罢？”

        而阿栖犹在暗自羞愧，她怎么能怀疑郎君的品性呢？郎君就不是那种会对女郎恶言相向的人啊！

        郎君是位好郎君！

        “咳——”陆怀之轻咳提醒，耳根绯红如同朝霞。

        她连忙抬头，面如芙蓉，惶惶然。她不知陆怀之说这些话是何意，但是自愧的情绪让她想也不想便应承下来：“五郎是大善之人，你不怪罪婢子失礼顶撞，婢子心生感激，往后定当全心全意！”

        陆五郎陆怀之仰头看着天晴空如洗，不自然地应承下来：“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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