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洛铃番外——人鱼童话

【人鱼公主的童话终是虚无，他国荆棘步入地狱。】

        很久很久前，我曾和一名少年走过黑暗而逼仄的小街。

        少年桀骜不羁的头发飞扬在风里，手插在口袋里，吹着口哨，扭头看着我，一副认真的神色：“魏铃铃，我喜欢你。”

        年轻的我不屑地笑，伸手指向了路边首饰店里模特戴着的金项链：“看到那个了没有？我要那个。”

        少年的眉头紧锁：“有了那个，你就会答应我吗？”

        “哈，谁知道呢？”我轻笑着推开他，拐了个弯，揭开了一层厚重的门帘。

        烟草和汗味弥漫的舞厅，劣质的音响撕扯着破碎的旋律，我巧笑倩兮，游离在一个又一个男人中间。

        只是，心里空空落落。

        我所需要的只有钱，我需要钱，那么需要它……

        门口传来叫我的声音，我转眼看到了笑容明亮的好友，甩甩头，带着一个笑容走了过去。

        十四岁那年夏天，我还仅仅是一个在舞厅里陪着别人跳舞的风尘女孩。

        十四岁那年夏天，盛跃然对我说了“喜欢”，却也在那时因为偷窃罪被判拘留。

        十四岁那年夏天，我终于毫不犹豫地舍弃了“好友”、“纯洁”、“信任”等字眼，我以为可以一朝翻身笑傲江湖，却没想到，终有一日把自己打人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是魏铃铃，这个故事，从幼时就揭开了序幕。

        记忆里来时的路，还是那样曲折绵长，道边的枝叶滤下灿烂的阳光，就像是四岁的我初到“天使福利院”的那一天。

        笑容和蔼的老院长一把就将我抱到了怀里，以一种听起来几乎要催人泪下的语气絮絮地说：“孩子，不要怕，所有苦难都结束啦，你有家啦，福利院就是你家，你有家人啦！大家都是你的兄弟姐妹，你也有名字啦……你讲话的声音多清脆好听，以后，你就叫魏铃铃吧！”

        福利院并不大，孩子也只有二三十个，但是千万不要相信院长口中所说的那类美好的童话。不是从福利院中出来的人绝对不会知道，那是怎样一个残酷的、弱肉强食的世界。

        为了多抢得一口饭，为了多争到一件衣，动不动就大打出手。夜晚的围殴，被遮掩的伤痕，永远不断的嘲讽……

        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着不符合年龄的冷漠和怨毒，警惕地注视着每一个接近自己的人。当听说有人想要领养孩子时，大家又瞬间变得乖巧可爱，安静地排队站在那里，笑靥如花，等待着来人能够将自己接走。

        那就像是溺水的人唯一的救命稻草,只要抓住就可以离开这个深渊，步人光明的生活。一年一年，每个孩子都争先恐后地表露着自己，而背地里却偷偷弄脏这个的鞋，藏起那个的衣，大家如同掉入桶中的螃蟹，每当看到有人有离开的希望，其他的人会

        一起将他拽下来。

        被我经常暗地使坏的对象，名字是魏亚亚。

        毛头小子盛跃然常常对我说：“你看，魏亚亚这么漂亮，以后一定很快就会被人领养的。”

        她是在我到来不久就进入福利院的，小小的女孩有着一张清秀到几乎让人欣羡的脸。

        我暗自赞同，却对她愈加看不顺眼。

        于是，在我的挑唆下，那些拳头和脚印就这样纷纷落在魏亚亚的身上，只是她却没有哭，只是死死地瞪着眼前领头的盛

        跃然。

        “打她，打她，看她还敢不敢告诉院长说我们欺负她了！”“不给点颜色瞧瞧，你就不知道老实地听话。”

        就在惨剧快要发生的时候，我找到了院长。

        险些酿成大错的盛跃然被赶出了福利院，而满身灰土的魏亚亚，在面对我时居然哭着道谢不迭。

        我失去了一个朋友，却似乎换来了一个对我更加死心塌地、言听计从的跟班——魏亚亚。

        我在福利院的生活愈加如鱼得水，每次分餐，我都会有一人半的食物，每次她有了好东西，第一个分享的人就是我。如果有人欺负我，魏亚亚也会像一头被激怒的小柴犬，奋不顾身地扑向想要伤害我的人。

        盛跃然对此困惑不已：“铃铃，你不是说因为讨厌她才让我帮着你教训她的吗？为什么现在你反而会和她做朋友？”

        那不是朋友，我心中说着，只不过是现在的她比你更有利用价值而已。

        面对我对好友即将离去的担忧，魏亚亚凑近我的耳边悄悄地

        说着：“铃铃，别担心，我是你的好朋友啊！我绝对不会只留下你一个人的，谁来接我我都不走，我会陪着你。”

        我感动万分地点头，却在下一秒扭头时若无的笑意。

        “铃铃，我欠你一条命，是你救了我，我以后一定会保护你的。”每次魏亚亚真诚地笑着对我说时，我总是哑口无言。起初，还会有淡淡的罪恶感，到最后她说得越来越多，我几乎都要习以为常。

        你看啊，我就是这样一个自私却又心计颇深的女孩子，从小到大，毫无改变。

        四

        可是，这样向我承诺着的魏亚亚，却很快就毁约了。

        她被闻讯找来的家人接走，临走前我看到她注视着我略带歉意的眼神，心中那样嫉妒。

        一年之后，由于条件越来越困窘，我不得不离开了福利院，灯红酒绿，满目霓虹，我迷失在这个寂寞却喧嚣的都市中，失去了方向。

        我从没想到，会和魏亚亚再次相逢，当那位眉目完全陌生的女孩，冲过来将我抱住时，我几乎被吓呆在街头。

        “我是魏亚亚啊！”她兴奋地说着，只是眉眼之间，再也辨认不出原本的痕迹。

        我模糊地觉得她或许也经历了什么，只是每次问起她，她都讳莫如深，唯有我在心底不断地猜测，她为什么会接受整容？曾被人毁过容？或者遭遇过谁的报复?原本那样欣喜着被家人接走的她，又是为什么才会不管不顾地再次离开家呢？

        我甚至还和盛跃然很认真地讨论过这些构想，却换来他的不屑一顾。

        盛跃然已经成为了一方小混混的首领，每天带着人飞扬跋

        扈，只是他从来也没有停止对魏亚亚的敌意。

        在他的心中，根深蒂固，我看不惯的人，他就会一辈子都欺负到底。

        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现在的我早已忘记了当年对魏亚亚的敌视，而是把她当做重要的一部分。

        再一次被老板以年龄不够拒之门外的时候，我看到魏亚亚眼中的坚决：“铃铃，只有一个办法了，你要不要做？”

        那些早早被艰苦生活磨砺了身心的孩子，为了果腹，自尊早已覆盖上了厚厚的灰尘，被委委屈屈地压缩成一小块，放置在黑暗的角落。

        我不得不承认，那段日子是我感觉非常幸福的时光，晚上和魏亚亚在舞厅跳舞赚钱，而白天就会去找盛跃然，我和他坐在马路边的大排档处，喝酒、聊天，肆无忌惮地说笑。

        他常常着迷地看着我，这样青涩的男孩还丝毫不会掩饰心中的喜欢。

        我心中冷笑，却不动声色，等待着他将心意说出口的那

        一天。

        五

        我终于听到了盛跃然对我的告白，而我却轻轻松松地就以一串金项链当做筹码，回绝了他的喜欢。

        我将这事告诉魏亚亚，她责备地看着我：“铃铃，你不该这样的，我们确实需要钱，但是‘喜欢’这种事是不能用钱衡量的。”

        “我知道啦，我只是考验他罢了。”我不耐烦地拨开她的手。

        但是几天后，我就听到了盛跃然因为盗窃被抓的消息。

        我跌跌撞撞地跑进舞厅，沐浴在闪烁的灯光下，迈着错乱的舞步，声撕力竭地喊叫，客人被这样劲舞着的我打动，纷纷鼓起

        掌来，我的心里却是冰冷如雪。

        盛跃然，他居然会为了我不惜步人歧途。

        我回想起他带着笑意的桀骜眉眼：“铃铃，我是真的喜欢。”

        对不起，你或许不会理解我对金钱的痴迷。幼小的孩子、黑暗的孤儿院、争抢而来的食物、无法闪避的拳脚，好心的老婆婆送的一枚糖果，也要珍惜得包在糖纸里每天舔上一舔。肚子饿的时候，咕咕叫得震耳欲聋，脚步发飘，眼前一阵阵发黑，又怕被旁人看出来讥讽嘲笑，只好拼命地喝凉水，把肚子撑得鼓鼓的，可是这样反而会新陈代谢得更快，导致整个身体冷得不停地打哆嗦……

        我再也不想回到那种生活，对饥饿、寒冷和贫困有着几乎本能的恐惧……

        我在心底默默地说着道歉，却始终没有去看过盛跃然……

        六

        很快，我就在舞厅里认识了很多人，包括我的养父。

        那时的他只是个被事业压力和家庭琐事折磨得萎靡不振的男子，却成为了黑暗中我想要抓住的唯一光亮。

        因为，他总是那么慈爱地微笑着，伸手摸摸我的脑袋：“孩子，别做这个了，去念书、去上学……”

        我仰起脸庞，天真地笑着：“可是，铃铃没有钱，铃铃很穷……”

        他叹息起来：“哎，你是个苦孩子，我倒真想把你当成我女儿。”

        我得知他早年丧子，近期和妻子也有想收养个孩子的打算。但我可没有忽略，他在黑暗的舞厅里初次见到魏亚亚时，眼中闪过的一抹惊叹和光亮。

        魏亚亚，她早已长成了美丽的女孩，与故作天真的我不同，

        她的笑容妖冶而诱惑，久违的敌意如同灰尘之间的暗火，一旦拂去阴霾，顿时繁盛腾起。

        我不想输给她，这是我最重要的机会。

        那个夜晚，我把她和醉酒的客人反锁在了一起，一个人踏上了回福利院的路。

        我觉得自己就像童话里悲哀的人鱼，为了变成人的愿望和希冀得到的幸福，如此罪孽深重、义无反顾。

        闯进门的一瞬间，我看到养父的脸上露出一抹惊诧的神情，却是想都不想地伸手指了过来：“就是她。”

        我成了洛家的养女，很快就搬离了这个小镇，而魏亚亚对此却毫不知情。

        后来，被释放的盛跃然百般周折打听到了我的下落，他几乎是痛心地看着我：“铃铃，你为什么要被那个人领养，为什么要搬走？”

        我沉默了一会儿再次抬头时，是泪水涟涟：“因为，我不得不找别的住所了，我被魏亚亚背叛了，她让我不要再跟她做朋友，因为她交往上了一个富家子弟，名叫蒋再涵。”

        谎言，如同一个雪球，随着滚动，越来越大。

        七

        我终于获得了我想要得到的东西，安定的生活，不再忍饥挨饿，不再寒冷受冻，我几乎是如饥似渴地投入到了学习中，成绩也奇迹般地节节攀升。很多次，我会幻觉自己是一位公主，在常人眼中的平淡生活，对我来说却是这么幸福。

        真是阴魂不散的孽缘，我随着家人搬回这个小镇时，我居然又见到了魏亚亚。

        这么多年以来，我确实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可我只想守护如今的幸福罢了。

        她对多年前的事毫不知情，依旧对我感恩戴德，只是她不明白我在看到她时，心中浮现的那一抹愧疚。

        盛跃然也回到了这里，而且他变本加厉地报复着魏亚亚，他心中怀着的始终是对她舍弃我的憎恨。

        无数个夜晚，我站在阳台仰望星空，星光如此璀燦，像是要把所有的黑暗和丑恶全部照亮一样。

        洛铃，这样的你，这样背叛友谊利用爱情的人，是会下地狱的……我轻轻地对自己说着……

        和我同校的魏亚亚，很快就喜欢上了一个人。从小的经历使然，使得我根本管不住自己的举止，她的东西，我总是会想抢一抢，哪怕她得不到的，我也要夺过来。

        只是，我在接触了那名少年几次后，毫无预兆地沦陷了。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会喜欢上这样的少年。我们都是太过于缺爱的孩子，那份时刻温暖环绕的关怀和呵护，对我和魏亚亚，几乎是致命的诱惑。

        可是我知道沈朝咏心中重要的人，他的目光时常追随着一个相貌和魏亚亚相似，却有着隐忍笑容的女孩。

        那个女孩叫何依然，她在某些方面与我们相似，太过于荒芜的年少经历，使我一瞬间就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只是她巳经足以幸福，从小到大都有着这样温柔的男孩子陪伴在身边，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忌妒几乎烧灼了我的内心，我仿佛是最优秀的棋手，而魏亚亚，就成了我手中最得力的棋子。

        八

        羁绊，终于还是不可斩断的吗？

        我看着沈朝咏和何依然，由往日的疏离冷淡重新回归于从前的默契和友好。而我，任凭再努力的接近，却终究只能换来沈朝

        咏一句淡淡的对白，一个若有若无的眼神。

        “我们只是好朋友。”我和沈朝咏对所有人都这么说，所有人都把这句话当成我们的掩饰，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句话是千真万确的，我们真的只能是朋友。

        只是我没有料到的是，魏亚亚和盛跃然再次狭路相逢。

        昔日那些误会和怨恨，敌不过面对面的对质和交锋，谎言成了多米诺骨牌，一旦倾倒，满盘皆输……

        那一个月，我知道魏亚亚去了哪里，她回到了曾经的福利院，找到了垂垂老矣的院长，多方的证词一旦成立，我的世界便会片片坍落。

        “洛铃，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她咬牙对我冷笑，如此艳丽的脸上却是寒冰般的神情。

        沈朝咏，我的罪所带来的罚就是爱上你之后的独自落寞，我几乎走投无路，唯有抓住最后的机会，向沈朝咏说出内心的喜欢。

        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争了，只要还能够平安喜乐地生活下去就好了。可是，魏亚亚却在这一天找到了我，然后，狠狠揭露我曾经丑恶的往事，那些不堪的经历将我淹没。

        我瞬间失去了理智，被仇恨驱使着挥舞了手中的刀锋。

        沈朝咏，我亲眼看到他焦急到近乎疯狂的样子，他背起被我误伤而血流不止的何依然，对着我们，近乎是仇视地喊着：

        “滚开！”

        那一刻我知道，原来仅剩的希望早已被毫不留情地掐灭。

        九

        我已经有数日没有回家，在这个萧条的都市里寻找着盛跃然的踪影。

        我依旧记得，曾有一位少年有着嚣张的头发嚣张的眼、不羁的神情、英俊的脸，他在十四岁那年说爱我，而我却轻而易举地

        将他推至罪恶的深渊。

        所有的光明全部背弃而去，才会想起曾经存于身边的温暖，洛铃啊洛铃，这一切都是你的报应。

        他在我被洛家收养后就极少来找我，盛跃然，那年我说过的话，是不是依旧在你心中存有阴影？

        如果能再回到十四岁那年，我一定不会忘记，你开着玩笑说谁都会喜欢漂亮的魏亚亚，下一秒换了认真的神情说但是我不会。

        如果能再回到十四岁那年，我一定不会忘记，你将易拉罐的拉环套上我的手指，淡定地说要套住我的幸福，而我却看都不看地摘下，一把扔得远远的。

        如果能再回到十四岁那年，我一定不会忘记，当我在大排档摊前睡着，你曾为我披上外套，轻轻地吻过我的唇。

        我拖着沉重的步子，推开酒吧的大门，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昏暗灯影里的盛跃然。

        打扮妖冶的不良女子踮起了脚尖，轻轻地吻上了他的脸。

        时光都是会往前走的，没有人会一意孤守地站在原地等着，所有想要倾吐的委屈，寻求的庇护，统统灰飞烟灭，我站在原地如同一个木头人。

        十

        回去的路上，我遇见了沈朝咏。

        我几乎瞬间就被心底涌起的恐惧压抑到窒息，在我兵荒马乱的青春里，他是我心中最为美好的少年。而我，却伤害了他最重要的人，我一定要把这份歉意说出口，并奢求他的原谅。

        “洛铃，我不会原谅你的。”冷漠的少年淡淡地开口说着，“原谅你，时间就会重来了吗？”

        时间不能重来’只是我只要你的原谅，这将是我最后的救赎。

        “依然，她只有十七岁，以后就要在黑暗里度过，我如果轻易就原谅了你的话，那我自己都不会原谅我自己，你欺骗过那么多朋友，为了钱做了那么多错事，你每个夜晚还都能安然人眠吗？洛铃，以后我们也不要再见面了。”

        残酷的话语如同抽走了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为什么不原谅我，沈朝咏……

        我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摇晃着回到家中，面对家人惊讶的询问，无言地轻轻锁上了门。

        那些照片巳经被我家名下KTV里的数人捡到，那些小道消息如此迅疾地就传了出去，窃窃私语、异样的眼光和指指点点，让人芒刺在背。

        我抱着头倒在床上，痛苦到快要崩溃。

        或许，解脱也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我这样肮脏的人生，充满欺诈而缺少真心的人生，结束掉也没有关系吧……

        血从手腕汩汩地涌了出来，我坐在落地窗前仰头远望。

        好美的星空啊，就像是闪烁着银色纽扣的天鹅绒幕布一样。正因为太过于黑暗，光明才显得尤为可贵，意识蒙昽间，我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首歌。

        记忆里，小小的盛跃然、小小的魏亚亚、小小的我，在院长的带领下安静地唱着，那时的年华还没有褪色，所有悲伤还沉睡于安静不动的时光里。

        我轻轻地哼唱，生命随着血液寂静流淌，人鱼公主的童话终究结束，踏着荆棘步人地狱。

        十一

        对不起，魏亚亚；对不起，何依然；对不起，沈朝咏……对不起，盛跃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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