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戌时三刻，晏翎和辛乐之离开淳禾宫，轻车熟路地往宫城外走去。

        晏翎畏寒，傍晚进宫时穿得单薄，眼下寒气侵袭，又无多余衣物御寒，他的唇色不知在何时冻成了青紫色，十指隐在袖中微微发颤。

        巡视护卫一波接一波地穿行在红墙绿瓦的宫城内，晏翎为避免被人觉出异常，只能强忍不适艰难前行。

        辛乐之跟在他身后几步之外，并未发现有任何异样，直到他闪进一处墙角瑟缩在地时，辛乐之才意识到他吃冷风后诱发了寒疾，遂将他拉入怀中，并试图驱动内息给他传送几分热意。

        晏翎牙关打颤，整个人冷得康康发抖：“送……送我出……出宫……”

        “你现在这副模样如何出得去？”辛乐之一面说着一面揉搓他冰冷刺骨的手，心里暗悔离开时竟没从四皇子那儿拿一件斗篷，“你身上可备有药？”

        晏翎已经难以发声，只能无力摇头。

        辛乐之深吸一口气，四下环顾一遭后，正打算趁着无人的间隙将他抱走，然而还未来得及动作，便见左前方的朱门下行出一人，抬眼便将他俩的境况尽收眼底。

        那人披着一件雪青色斗篷，行走间依稀可见内里的绯色官袍，端方雅正的长翅幞头与夜色相融，平添几分盛气凌人的风骨。

        是顾嬴。

        辛乐之的眼神暗沉下去，呼吸因愤怒而略显急促——

        昔年谢氏一族和东宫相继失势，身为太子冼马的顾嬴却义无反顾地背叛了晏翎，转而向太后投诚。

        如今虽只是个五品官阶的御史中丞，却深得太后信赖，饶是刘玄师这等人物都不敢轻易招惹他。

        若叫他发现晏翎的身份，只怕很快就要惊动皇帝和太后，届时晏翎和承槿的处境便愈发艰难……

        辛乐之正思忖着如何脱身，朱门下的人影已经往这边赶来。

        晏翎似乎也注意到了来人，他用尽力气握了握辛乐之的手，似是有话要说。

        辛乐之回握住他，低声道：“放心，我不会让他发现的。若真叫他瞧了出来，杀了便是。”

        顾嬴在几步之外的鹅卵石小径上停下步子，目光落在晏翎身上，淡声道：“郑大人这是怎么了？”

        晏翎很想开口恳请他送自己出宫——不论旁人如何看待顾嬴，只有经历过生死后才会知晓，顾嬴从未背叛过他。

        可是现在晏翎已然无从出声，寒气自肺腑间扩散，令他四肢都变得麻木起来。

        大抵是察觉了不对劲，顾嬴的眉梢拧紧，又往前走了两步。

        辛乐之悄悄拾起一块石子，正打算弹射至顾嬴的眉心处，却听对方再次出声：“殿下？”

        紧绷在晏翎心间的那根弦应声而断，他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气，重重地倚在了辛乐之怀中。

        辛乐之还在犹豫要不要杀人灭口，便见顾嬴急切地解下斗篷披盖住晏翎，语气却十分平静：“殿下为何扮作郑大人的样貌入宫，莫不是去了淳禾宫？”

        不待晏翎回应，他叹息道：“罢了，眼下还是快些出宫吧。”

        话毕，顾嬴看向一脸防备的辛乐之：“扶好你家王爷，只管跟我走便是，途中不管何人问话，都由交我来应付。”

        他只当辛乐之是王府的某个侍卫，并未多想。

        斗篷里的余热使晏翎缓和了不少，待手脚恢复少许知觉后，晏翎便挣脱辛乐之的搀扶，随顾嬴一道往宣德门走去。

        宫门亥初落钥，此番晏翎旧疾作祟耽搁了不少时间，待三人行至宣德门时，皇城司守卫正在关合宫门。

        顾嬴拱手见礼，自成一派斯文儒雅：“顾某与郑大人因公事绊身延误了出宫的时辰，实非有意为之，不知诸位可否通融通融？”

        侍卫长认得顾嬴和郑冗，一个是监察百官言行的御史中丞，一个是妙手回春的太医院提举，两人官阶虽不高，但都是太后跟前的大红人，是朝中权贵都不敢轻易得罪的人。

        然而律法在前，他既不敢开罪这两人，也不敢私自做主在宫门关闭之时行方便之举，遂面露难色：“顾大人严重了，只是规矩条成在前，时辰一到便得下钥，擅开宫门可是死罪，望大人体谅卑职。”

        顾嬴淡笑一声：“本官与郑大人都是外臣，宿在宫里有失体统，莫非需要本官奏请太后，让太后下旨放吾等出宫？”

        这位御史中丞是出了名的心平气和，平日虽得恩宠，却从不仗势欺人。如今却以本官自居，又拿太后娘娘说事儿，多少有点威慑的意思在里面。

        皇城司守卫队长即使再恪尽职守也不敢惊扰太后凤驾，只得退让至一旁，对手下吩咐道：“放行！”

        推动宫门的四名侍卫只得重新拉开一条供人通行的缝隙，待三人离去这才重新下钥。

        月光清冷，夜色寂然。

        顾嬴泰然自若地走在晏翎身侧，两人惧是沉默，仿若不相干的陌生人。

        辛乐之气结，还在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位御史中丞拖进黑漆漆的小巷中暴揍一顿，那厢顾嬴已经开口了：“今日申时陛下召集众臣工至御书房议事，此次完颜太子入梁，意在莫州与瀛洲两块地界。”

        晏翎没有应声。

        顾嬴自说自话：“刘相与虢相素来不合，在两州的问题上意见相左，虢相依旧主战，示意陛下出兵北延，并将丢失的几个州土夺回；刘相主和，愿与北延签订盟约，每年贡给北延财物，以换取莫州与瀛洲两地的和平。”

        辛乐之只当他是奉元帝派来试探晏翎口风的，不禁嗤道：“王爷如今已不再过问朝政，你同他讲这么多干嘛？”

        顾嬴侧首，深深看了他一眼。

        交谈间已至马车旁，晏翎解下斗篷，欲物归原主，顾嬴窥破他的想法，忙制止道：“夜寒露重，殿下还是穿着吧。”说罢对他揖礼，“下官方才失言，还请王爷勿要记在心上——下官先行告退。”

        两辆马车背道而驰，在月色笼罩的朱雀街上渐行渐远。

        对完暗号，柳长风谨慎询问：“铁蛋，是你吗？”

        “是我啊翠花妹妹！”

        墙外的声音很明显比他更为激动，柳长风不做犹疑，当下便攀着树干爬上墙沿，待瞧清与他对暗号那人的样貌后，差点两眼一黑栽下墙头：“我靠，怎么是你？！”

        完颜卿梳着一头密密麻麻的辫子，此刻正仰面与他对视：“赶紧下来！”

        柳长风环视四周，确定没人发现后扑通一声跳出墙外，落地时摔了个狗吃屎。

        “咱们两个倒霉蛋还真是倒霉，穿书就罢了，竟然还穿成了两个不得好死的渣攻！”完颜卿一边将他扶起一边倒苦水，“你不是武功高强吗，怎么跳墙都不会的？”

        柳长风与他在草皮上坐定，叹道：“别提了，我连柳长风的肌肉记忆都没继承到，新婚当晚就差点叫晏翎给杀了，喏——看见了吗？”说着指向自己脸上的那道剑伤，“那日给你接风洗尘回来，他就逼着我交代了身份。”

        完颜卿诧异道：“身份？你被识破了？”

        “对，新婚当晚就被他识破了，自那之后对我各种试探。”柳长风蹙眉，“我倒是很好奇，他到底为何凭何认定我不是柳长风？”

        完颜卿问道：“你可是言行有差，叫他发现了端倪？”

        柳长风笃定道：“不可能，我人设维持得很好，断不会出错——你还记得书中内容吗？”

        “我哪记得？！我一个直男，怎么会看那种书！若不是我妹整日在咱俩跟前唠叨，我……哎，算了，往事莫提。”

        两人靠在墙上无语望天，久久未再开口。

        良久后，柳长风问道：“话说，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完颜卿道：“那日在集英殿你弹奏《流水》时认出来的。咱们老师教授的曲谱乃清末道士张孔山加工改良，你指法特殊，奏出的泛音与别人大为不同，很好识别。”

        “你的夜枭暗号也没变，还是《千年等一回》的调调。”

        两人说罢相视一笑，纷纷靠在墙脚席地而坐。

        须臾后，完颜卿又将话题引回正轨：“你可有法子穿回去？”

        “没有。”

        “你就不怕最后被晏翎割掉命根子，然后车裂而死？”

        “……”柳长风哽住，好半晌才出声，“他其实面冷心热，并非偏执残忍之人，而且我隐约觉得他似乎藏有秘密……若我避开原主的野桃花，不做负心之事，想必他不会要了我的命。”

        完颜卿略显惊愕，忽而笑道：“你莫不是对他动心了？你可别忘了，这是本一受多攻的小说，纵然你肯放弃桃花一心一意，那么他呢？他身边可是群雄环伺啊！更何况，你可是个直男。”

        动心么？新婚当夜初见时，他确实被晏翎凤冠霞帔的模样惊艳了，那副姿容，世间罕有。

        至于“直男”一说……

        柳长风抬头望向夜空中的明月，眼神变得晦涩起来。

        ——什么直男不直男，不过是没有遇见倾城绝色罢了。他自诩是个柳下惠，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不成想穿书后，只一眼便乱了心神。

        见色起意虽然可耻，但是十分受用。

        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回应，完颜卿叹息道：“罢了罢了，过两天我就要去北延，此后远离晏翎，不与他产生交集，应当能避开那些是非恩怨。”话说至此，他不由失笑，“毕竟我可不想被他割掉命根子后再吃腰斩之刑。倒是你——”完颜卿顿了顿，“原著中晏翎的正牌攻并非柳长风，你若想与他厮守，可得加把劲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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