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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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长风把人捞上来时发现对方尚有一口气吊着,顿时安心了不少,只是湖水冲散了男子的发冠,满头青丝贴面,颇显凄凉。
拨开男子面上的发丝,柳长风不由怔住:“楼侍郎?”
此人正是楼少游,着状元服打马游御道时,他曾有幸在醉仙楼的雅间见过一眼,模样俊秀,确实符合古代选拔状元的标准。
如此国之栋才,为何想不开要投湖自尽呢?
楼少游在他的拍打之下吐尽了喉管的积水,意识也逐渐恢复清明。
柳长风当即松开他,与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正打算开口询问他投湖的缘由,视线忽然瞥及他颈侧有两块紫红印痕,连腕骨处也有,错愕之余,竟忘了问话。
楼少游没有看他,只踉跄着起身,对他躬身揖礼:“小可方才不慎落水,多谢小侯爷搭救。”
他面色清寒、眼如死灰,却仍是一副不卑不亢之态。柳长风本想关切几句,却见他理了理湿透的衣袍,旋即行出了花园。
……明明就是想自杀,却硬说成是不慎落水。
直觉告诉柳长风,此人一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无法宣泄才选择投湖自尽的,也不知这一跳能否冲淡楼少游心里的苦楚。
他与楼少游没有交集,这点怜悯之心很快便消失殆尽,回到兰苑时已是月悬星出。
入夜后凉意渐起,晏翎裹着大氅,于灯下闲读。
秦遇在他腿腹下垫了两个软枕,又灌了几只汤婆子放在四周,零零总总弄了一大堆,左不过是怕他受寒引发旧疾,稍显繁琐罢了。
隐几上置放着一盏八角琉璃宫灯,灯罩清简,光亮透皙,一并映得灯下那人姿容缥缈,不类凡俗。
柳长风浑身湿漉漉地步入殿内,似携来几分清寒之气,令晏翎忍不住朝他多看了几眼。
“外面在下雨?”晏翎倚在隐几上问他。
柳长风笑了笑,如实说道:“方才闲逛,见楼侍郎投湖自尽,便捞了他一把。”
“楼侍郎?楼少游?”晏翎合上书本,疑惑道,“楼少游金科及第,又破例入了礼部承正六品官职,如此殊荣,有何想不……”
话未说完,他猛然想起白日里在林中所见,心底蓦地涌出一股恶寒。
“我、我也不知。”柳长风冷得牙关打颤,还得强撑笑意,“容我先去洗洗,换身干爽的皮子再来陪你絮叨。”
晏翎眉头紧锁,在脑海里搜刮了几圈,却始终没有搜集到前世与楼少游有关的记忆。
不多时,内侍省都都知武鸣来到兰苑,一入内殿便向晏翎躬身见礼:“下官问王爷安。”
晏翎放下书册,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武都知贵人事忙,怎有空来此?”
武鸣缓缓抬头,眼尾噙满了笑意:“今日诸位大人猎了不少野物,由随行的御厨烧制成佳肴,以待陛下入夜后宴请朝臣——下官今奉旨前来恭请殿下移驾前院,与众臣工一道享用。”
秦遇平日里和颜悦色,此刻却忍不住尖酸刻薄起来:“想必武大人侍奉陛下是日益操劳哇,怎如今连眼神也变得不好使了?莫非是兰苑的灯烛太暗,遮了大人双目?”
武鸣是个人精,哪能听不出他话中之意,当下笑道:“秦大人莫恼,陛下最顾兄弟情谊,念及王爷负伤,遂命皇城司的护卫备好步辇来此接王爷,岂有让王爷负伤行路之理?”
言外之意,晏翎不去也得去了。
秦遇还想据理力争,却被晏翎一个眼神止住了。
“本王方才用过点心,有些饱腹积胀——”晏翎对武鸣道,“即使去了也无心享用,拂了陛下美意不说,若惹陛下不快,本王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武鸣眉眼弯弯,语气平缓和畅:“王爷说笑了,陛下宽厚仁德,岂会因此等微末之事与王爷生出嫌隙?”
这老滑头,能说会道,铁了心要将晏翎抬走。
晏翎渐渐有些不悦,眉梢微蹙,神色沉凝。
武鸣将他的情绪逐一纳入眼底,继续劝诱:“陛下听闻王爷喜食金汤荷花羹,特命御厨为您熬煮了一盅,汤羹消食,正适合王爷现下享用。”
金汤荷花羹……皇帝倒是把他的喜好摸得透彻。
——晏翎一副不显山露水的模样,心底却将奉元帝嘲了一通。几息后,他朝身后软枕靠去,恣意雍容般看向武鸣:“若本王执意不去,武都知又该如何向陛下回话?”
武鸣没料到他会突然发问,微顿片刻后淡声笑道:“自当如实奉告。”
“如什么实?奉什么告?”恰逢这时,柳长风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众人齐刷刷往十二围乌木绣海棠纹屏风处看去,便见他穿着质地轻薄的白绸中单笑意盈盈走出,一头乌润长发披肩倾泻,襟前微敞,可窥见几分麦色肌肤。
武鸣下意识垂眼,并对他行了一礼:“下官问小侯爷安。”
柳长风冲他挥挥手,旋即来到晏翎身侧,状若无骨地靠在他的肩头,口里怨声载道:“二郎说过今晚只陪我一人,莫非是诓骗我的?”
晏翎颈间汗毛倒竖,被他装腔作势的语调激得头皮发麻:“我、我几时骗过你。”
“二郎哄我去沐浴,却又要只身赴宴,这不是诓我骗我是什么?”柳长风面上挂满委屈之色,“好不容易摆脱了辛郎君,本以为王爷会多疼惜疼惜我,不成想是我自作多情了,王爷的心,终究不是我一人的。”
晏翎:“……”
他二人交颈低语,全然不顾还有旁人在场。
武鸣被此等画面臊得面红耳赤,也顾不得什么皇命了,当即抬手,道了句“既如此,小人便告退了”后夺门而出,生怕在此扰了人家夫妻间的雅趣。
不速之客离去后,柳长风登时变得正常起来。亲眼见证这等羞涩画面的秦遇脸颊泛粉,正犹豫着如何请辞,就瞧见柳元捧着一条巾子往这边走来,他急忙上前扣住柳元的手腕:“隔壁走水了,咱俩去帮帮忙!”
柳元被他拽得发懵:“哪里走水了?我怎么没听见有人呼救?哎你慢点,我还要给公子擦拭头发!!!”
“擦你个头!”
“不是擦我的头,是擦我家公子的头。”
“…………”
门扉开了又合,只余满室寂静。
晏翎抬手推开身边之人,布满阴霾的脸也逐渐平复,只是眉梢依旧颦蹙:“人已走,小侯爷不必作戏了。”
柳长风凝视着这张俊美无俦的侧颜,唇角微弯:“入戏太深,情难自控。”
夜风肆虐,漫天的星子和皎月不知何时躲进了云层,建在山麓的行宫被夜色笼罩,即使万千璀璨灯火也难以照彻这方如墨之色。
疾风一阵接一阵地刮来,惹得廊下的风铃在呼啸声中呜咽鸣颤,乍一听去,竟十分凄凉。
冷风自窗口灌入,搅乱了内殿中的气氛。
晏翎睫羽轻颤,好半晌才淡声道:“我乏了,劳烦小侯爷扶我去床上。”
柳长风笑着应道:“好。”话毕将暖脚的汤婆子逐一拿走,继而一手抄过他的膝弯,一手揽在腰侧,不费吹灰之力便把人打横抱了起来。
陡然悬空的失重感迫使晏翎下意识搂住了柳长风的脖颈。
外边的风铃声益发狂肆,可柳长风却觉四周异常静谧,只余自己急促有力的心跳声。
晏翎神色不悦,但终究是没有出言斥责,片刻后缓缓松手,只将掌心虚虚地搭在他的肩头。
柳长风垂眸凝视着这张令人魂牵梦萦的脸,试图从他脸上窥探出几丝情绪来,可晏翎却将眼眸压低,仿佛筑起了一堵坚不可摧的城墙,把自己牢牢地锁在里面。
柳长风无声叹息着,须臾后抱着他来到榻前,小心翼翼地将他放下,尽可能不去碰触脚踝。
“此处条件简陋,又无碳火供暖,二郎夜里能睡安稳吗?”晏翎正要开口,便听他又道,“不如我为二郎暖床如何?我体似火炉,定能叫二郎睡得舒服。”
晏翎难得生出些许感激,眨眼就被浇灭了。他忍无可忍,说了有史以来的第一句狠话:“滚。”
柳长风还想逗他,却又怕把人惹恼,末了只得依言退出几步之外,信手抄来一条巾子擦拭未干的头发。
武鸣回到前院时,朝臣们均已落座。
奉元帝朝他身后瞧去,找寻了许久都未见晏翎的身影,溢满笑意的面容顿时阴沉下来。武鸣立马近前向他请罪:“属下未能请来王爷,还请陛下降罪。”
奉元帝问道:“怎么,他伤得连轿子也坐不得了吗?”
席间人声不绝,却因皇帝这声略显躁怒的斥责而骤然安静下来。
“是小人办事不力,还请陛下息怒!”
刘贵妃惯会做和事佬,眼见皇帝怒气昭昭,她及忙开口劝说着:“陛下勿要同武大人置气,今日狩猎者众多,刘侍郎乃头筹者,陛下何不予以嘉奖?”
刘严是她的亲弟弟,仗着有父亲和姐姐撑腰,平日里在京城作威作福不务正业,今日难得见他表现一回,怎么着都得替他说几句好话才是。
奉元帝的目光自席间扫过,心中仍觉烦闷焦躁,便忽略了刘贵妃的话,又问向武鸣:“晏翎怎么说的?”
武鸣看了刘贵妃一眼,应道:“王爷意欲前来,可是……”
“有话就说,吞吞吐吐做什么?”皇帝的情绪已经快要遮盖不住了。
武鸣颔首,说:“是小侯爷缠着王爷不放,要与他……要与他行夫妻之事,王爷这才没有过来。”
此言一出,席间哗然不止。
也不知是谁忍不住扯开嗓子戏谑道:“看来王爷伤得并不重啊,竟还有心思寻欢作乐!”
“不是我说,这淮安王还真是个多情种。早先坊间传他与小侯爷恩爱有嘉,没几日就收了一房妾室养在王府,对了——听说那妾室本与刘侍郎交好,没成想最后却进了王府。”
说话之人将矛头引向今日的春蒐头筹,刘严原本志得意满的神色顿时变得铁青,面上仿佛刻有“夺妻之恨”四个大字。
右相虢藩侧首看向那几位官员,语带威压地说道:“诸位如此恣谈妄议皇室宗亲,可有把陛下放在眼里?”
那几人仗着有刘玄师撑腰,并未将虢藩的吓唬放在心上,其中一人道:“虢相此言差矣,王爷风流倜傥,曾为佳人一掷千金,乃值得称奇的风流韵事,当以佳话流传千古,怎就是恣谈妄议呢?”
虢藩气急,正打算驳绝此人,却听得皇帝沉沉的嗓音自上首传来:“说够了没?”
一众朝臣顿时缄默不语。
奉元帝满面阴霾,摸来一杯清酒一饮而尽。
酒本性烈,一杯下肚,非但未能浇灭心头怒火,反而将那点零星火苗烧得愈来愈旺。
——柳长风?
琴瑟和鸣?
奉元帝冷哼一声,对武鸣道:“愣着干嘛,斟酒!”
刘贵妃仔细辨别着他的情绪,竟罕见地没有出言相劝。
待武鸣将酒杯斟满,他重而有力地举过酒杯,也顾不得酒液泼洒在身,一口将其咽了下去。
众臣工不敢揣测圣意,俱是低眉垂眼,生怕触怒龙颜惹祸上身。
奉元帝几杯酒下肚后这才下令让内侍官布膳,眼神无意间瞄向席间那片白衣时,所有焦躁盛怒都在这一刻得到了平息。
刘贵妃侍奉皇帝两载,早已将皇帝的性子喜好等摸透了,平日里只需瞧一瞧他的眼神,就能从中窥见圣意。她本就心思敏锐,加之女子孕期极为敏感,故此多留了几个心眼。
此刻见皇帝的眼神三五不时地扫向礼部的那位郎中,又思及近些日子皇帝时常在御书房传召他,免不了心生疑窦,于是趁皇帝心思不在自己身上时对身后的侍婢使了个眼色。
那侍婢亦是生着一颗玲珑心,便借着给贵妃点茶的契机朝她身边靠近了几分。
贵妃压低嗓音对她说道:“派人去查查楼少游,务必做到事无巨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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