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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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鼓敲响,夜深如墨。
晏翎好不容易在寒凉刺骨的被窝里入眠,可不出半盏茶的功夫就被梦魇缠住了:
一豆杏黄灯焰在酒香四溢的房间内微微跳动,光芒虽浅,却能将四周情境照得清清楚楚。
青砖铺成的地面上散落了几件衣衫,并着弥漫在空气中的阳(bie)精(suo)气息,暧昧至极。
醉仙楼虽是京中名头最大的酒楼,却从不供人留宿,雅间内仅一张逼仄的胡榻,以便客人作短暂休憩之用。
然而此刻,胡榻上却躺着两名不着寸缕的男子,四周的狼藉足以彰显他二人之间发生过什么。
很快,紧闭的房门被人用力推开,丝丝凉意伺机入内,拍打在那对相拥而眠的男子身上,两人眉梢翕动,很快就转醒了。
其中一名男子许是看清了来人,酩酊醉意悍然退散:“庭、庭书?”
晏翎立于门前沉默不言,额上青筋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凸起。
男子推开枕边之人,捡起地上的衣物匆忙套上,赤脚向他跌跌撞撞地奔来,口里不断唤着他的名字:“庭书、庭书你听我说!庭书!”
晏翎胸腔窒闷难受,强忍住恶心转身离去。
冷月悬在夜空,照彻着宵禁之后的盛京城。
自酒楼出来的这段路并不远,晏翎却走了许久,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在烂泥之中,顿觉连四周都空气都变得污浊肮脏起来。
直到一阵冷风吹过,他才从怅然失落中回神。
就在此时,本该空旷寂静的街道上不知何时驻满了皇城司的兵卫,轻甲铁骑,威严肃穆,见晏翎从酒楼走出,纷纷朝这边逼近。
皇城使肖安手持兵刃,自马上与他对视,语气冷凝轻蔑:“京中有人告发,道亲王晏翎结党营私图谋不轨,本官今奉旨擒拿逆臣、清君侧,还望众人不遗余力,将贼首缉拿!”
晏翎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兵卫,神色平静得令人胆寒。
须臾,有两道人影自卫队中走出,他透过火把的光芒看过去,正好与其中一人目光交接。
——方才还在身后酒楼里缠绵偷·欢的人,眨眼间就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晏翎唇角滞涩,好半晌才挤出一抹自嘲的笑。
正当这时,一阵狂风刮过,将万千火光尽数绞灭。蓄积在晏翎心头的恨意于此刻蓬发,他迅速拔出软剑,毫不犹豫地刺进人群中,欲将那人剥皮抽筋、刮骨削肉!
遽然间,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扣住了他的腕骨,耳畔隐约有声音在回荡:“二郎……二郎……”
漫无边际的黑暗被朦胧雾色代替,很快就有亮光破云而出。
晏翎的气息在这一刻剧烈翻涌,一阵急促的呼吸后,他痛苦而又茫然地睁开了眼,入目所见,正是柳长风略显焦急的脸:“可是被梦魇缠住了?”
晏翎没有应他,只是盯着这张脸看时,胸膛的起伏明显变得急促起来,就连双目也在不知不觉间染上了灼目的绯色,并着森然杀气,令人足底生寒。
——他在梦中所见到的,正是这张脸!
负他、叛他、伤他……
理智告诉晏翎眼前的男子并非前世的柳长风,可他却如同疯魔了似的,一把揪住柳长风的衣襟将其拽近,张口便咬在了他的肩上。
晏翎的恨意来势汹汹不可阻挡,齿牙轻而易举地穿破那层薄薄的衣料,很快就尝到了血肉的味道。
鲜血在齿间蔓延之际,前尘旧恨也如浪潮般汹涌袭来,不知不觉间在眼底洇开了一片水雾。
明知他不是他,但晏翎还是用他发泄了情绪。
这样的梦晏翎不知做了多少次,每每梦魇缠身时就如同陷进了无边的苦海,孤立无援、茫然无措……
只有这一次,柳长风向他伸出了手。
晏翎的恨意太浓,以至于发泄时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柳长风在疼痛中忍了又忍,竟是未出一言。
直到鲜血灌进喉间,晏翎才缓缓松口——
话本里说过,人死之后会踏上黄泉路,而黄泉的尽头便是奈何桥。有位名唤孟婆的会在奈何桥的尽头盛一碗汤让往生之人服下,从此了却执念,断舍前尘。
为何他就没有那个福气喝下孟婆汤呢?就因为他没有趟过奈何桥吗?
爱可滋生恨意,恨却无法取代情爱。他不想这辈子都活在恨里,更何况他要恨的人……早已不复存在。
怔然间,一滴浊泪自眼角滚落,眨眼便隐入了发间,只留下一道莹亮泪痕挂在眼尾,无端惹人怜惜。
柳长风单手撑在榻上,垂眼凝视着身下之人。
肩头的咬伤正在不住地流血,可他却浑然不觉。静默片刻后,他用指腹抹去那道泪痕,艰涩的话语自喉间传出:“二郎,你心里藏了多少事啊?”
——究竟要我如何做,才能取得你的信任,对我推心置腹呢?
翌日清晨,天降小雨。
奉元帝原本打算携群臣于开南苑再狩猎一日,不成想天公不允,只得返回皇城。
用过早膳后,柳元留在兰苑收拾细软,秦遇则去前院命人备上步辇接王爷出行宫。
雨天气温骤降,晏翎又穿上了御寒的大氅,貂绒雪白,衬得他雍容华贵、面冠如玉,叫人看了便不愿挪开视线。
待颈间系带系好后,晏翎对秦遇说道:“扶我出去。”
秦遇正要点头,便见柳长风疾电似也地往这边靠近:“我来。”话毕将人拦腰抱起,步履稳健地往殿外走去。
因顾忌柳长风肩上的伤口,晏翎便没有刻意去搂他,只轻轻抓住他的一片袖角,权当给予自己一点虚无的安全感。
雨水沥沥路滑难行,柳长风却抱着一个男子健步如飞,秦遇追在后面给他二人撑伞,好几次都险些被小径上的石子给绊倒,待行至马车前才发现他家王爷身上洁净干爽,竟未沾上半分雨渍。
反观小侯爷,一身玄色衣衫湿了大半不止,肩头的伤口被雨水浸润,隐隐透出几分血气。
晏翎似乎也闻到了这股味道,遂吩咐秦遇:“替小侯爷重新包扎一下。”
秦遇嘴里应着,心下却暗自腹诽:没看出来啊,殿下平日里情绪寡淡不苟言笑,竟不想玩得这么花,几乎快咬掉了小侯爷整块肩头肉!
秦遇越想越深,越想越觉得耳根发烫,给柳长风撒药粉时不免手抖,差点将整瓶药都倒在了伤口处。
药粉甫一接触咬烂的皮肉,柳长风顿觉疼痛难忍,当即从牙缝里挤出一声痛呼。
晏翎嗤道:“昨晚怎不见你叫疼?”
秦遇裹颤绷布的手又是一抖——
这是我能听的吗!!!!
柳长风并未察觉出秦遇的异样,调笑道:“那二郎下次可得轻些,再这般用力我可受不了啊。”
秦遇:“…………………………”
他用最快的速度包扎完毕,而后逃也似的跳下马车。
很快,皇帝携刘贵妃从行宫内走出,候在外场的朝臣立时往前迈出几步,齐声向皇帝问安。
柳长风听见动静,当即跳出车厢,于人群后站定,拱手对皇帝揖礼。
一直注意着马车动静的四皇子见他出来,猫腰往这边靠近:“小侯爷,我哥的伤可有大碍?”
柳长风听见动静后举目四顾,待发现有人扯他袍角时才低头看去。
晏骐蹲在地上,冲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柳长风笑了笑,用口型回答他:“没事儿。”
晏骐眉头紧促,叹道:“没有陛下的旨意,我不敢私下与哥哥见面,烦请小侯爷代我向哥哥问安。”
柳长风伸出三指,无声说道:“欧克。”
晏骐:“?”
柳长风尴尬一笑,又换了个词:“好。”
他身形高大,在一众文臣中格外瞩目,如此鬼鬼祟祟,皇帝一眼就注意到了,问道:“小侯爷,皇兄的伤势如何了?”
晏骐立马从人群中溜走,柳长风镇定自若地回头,拱手应道:“劳陛下记挂,王爷伤势虽未见好,但也不怎么疼了。”
场中之人无不肃静,唯闻雨水滴落在油纸伞上的声音,清脆泠泠。
良久后,皇帝淡淡一笑:“如此甚好。朕这心里啊——可是很记挂皇兄的。”
有朝臣忍不住阿谀奉承,直夸陛下仁德贤明。
可是楼少游心里却很清楚,皇帝的这句话有几分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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