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晚上赵老太醒了，哭天喊地的要婶婶去村长家打电话，把在外打工的赵洪亮叫回来收拾赵望男，许萍赶忙在一边拦着不让去。

        赵老太没地儿撒气，就指着许萍的鼻子破口大骂，好几次赵望男想进去回嘴，又被许萍一个眼神瞪回来了。

        安抚完赵老太，许萍又做了晚饭给送过去，赵老太才消停下来。

        坐在院子里水井边上发呆的赵望男被一阵菜香味吸引，许萍就端着一大碗盖着酸辣土豆丝的白米饭站在她旁边。

        “她好歹也是你奶奶，你怎么能对她说这些话。”许萍把饭菜递给她，“是不是饿了，快吃吧。”

        赵望男痴痴的接过米饭，大口大口的吃起来，眼泪也跟着不要钱似的的掉下来。

        她已经十三年没有吃过许萍做的饭了。

        “我也没说你，你哭什么哭。哎呀，吃慢点别噎着了。”许萍一下接着一下的给赵望男顺着背。

        晚上睡觉的时候，赵望男偷偷爬上了许萍的床。

        “妈，我能跟着你睡吗。”

        “这么大的人了，还跟我挤干什么，不像话。”许萍虽然嘴上不耐烦，到底还是让出了一边空位。

        赵望男就这样贴着许萍，等到她发出沉睡后均匀舒缓的呼吸声后，正过身体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看着破旧的屋顶和透着月光的旧玻璃窗。

        ——她不敢睡。

        听说在梦里睡着以后，马上就会醒来了。

        七月清晨的村子，天还是灰蒙蒙的，院子里的鸡也开始喔喔打鸣。

        许萍起身，借着朦胧的光看着还在熟睡中的赵望男。

        她的女儿长得越来越好看了，镇上一些说媒的也开始打起赵望男的主意，时不时来家里找赵老太说有人愿意先出钱把赵望男的亲定下来。

        几万块，可以拿来给家里修房子，赵老太心动得很。

        不止一次催促许萍赶紧让赵望男退学，跟着媒婆去周边各镇子说亲相人。谁家出的钱最多就跟谁家定下来

        ，等赵望男满了十六就嫁过去。

        他们这里的女人都是这样的，能给家里早早赚回点彩礼，就是这一生对家庭最大的贡献。

        许萍不愿意。

        她以前上小学的时候，学校里有个教书的女知青，大家都叫她周老师。本来可以跟着大部队回城，最后却选择留下教书。

        一个人教全校年级四五门学科，四五岁到十几岁的孩子都挤在一个破旧的教室里。

        下雨的时候，他们还得带着草帽斗笠听课。

        雨水就啪嗒啪嗒的落在破烂的桌椅和泥泞的土地上，学生们把鞋子和课本放在课桌里，光脚泡在雨水和泥水里，泡的脚底发白起皱。

        哪天，班上一个学习最好，有机会可以到县城上初中的孩子，在课堂上被家里人冲进来强行带走了。

        三百块钱的彩礼，嫁给隔壁村的，当天晚上就办事儿。

        周老师拦在门口，抱着女孩的腿不愿意撒手，苦苦哀求。

        “你们别让她嫁人，她很聪明学习也好，可以考县城的初中，等她毕业后不照样也能给你们赚钱吗？”

        “周老师，女孩读书么用哩，她要是个男孩俺可能还咬咬牙给她读了，她一个女孩长大不也是嫁人吗，嫁了人就跟俺家没关系咧，给她读书不是白瞎吗？再说俺们也让她在你这里学了这么几年，够可以了是不是。”

        “是哩，那县城初中一年五六十块，俺家一年种地才挣多钱，还不如让她早早嫁人，俺们还能拿彩礼盖新房！”

        周老师被拖开，手上的指甲盖都被掀翻了，冒出的鲜血染着尘土。她就趴在地上眼睁睁的看着女孩被拖走，哭着喊周老师周老师救救我。

        “你们去帮帮王小仙啊！她是你们的同学，你们帮着拦一下，救救她！”

        许萍就和其他孩子，坐在教室里，沉默着一动不动。

        一个稍大的孩子开了口：“老师，这很正常的。再说王小仙家里本来就穷，她要嫁的那家人在外边打工，是挣了大钱回来的。房子都是他们村最好的，她嫁过去就是享福了，好多人羡慕都来不及。我姐都说她命好，嫁了个好人家。”

        坐在下面的孩子，有几个跟着点头，小声的说是啊对啊。

        在他们眼中，大了的女孩嫁人给家里填补家用是很正常的。他们家里有姐姐妹妹的，嫁出去以后，好长一段时间家里都可以过的很滋润。

        周老师难以置信的睁大眼睛，仿佛不相信这些话是从孩子的嘴里说出来。

        “我教你们学习识字，就是想让你们走到外面去，过上比这里更好的生活，不用留在这里种地嫁人……”

        “老师，我娘说男的挣钱盖新房娶媳妇儿，女的嫁人好好服侍夫家生个大胖小子，这才是好生活。”

        哪天，周老师情绪消沉。用血淋淋的手，拿着一节节断了头的白色粉笔继续在黑板上写字教书，白色粉笔蘸着血，写出来粉色的字。

        虽然周老师没说出来，但许萍知道。

        这大概是周老师教的，「失望」和「绝望」。

        后来许萍成了周老师最喜欢的聪明孩子，是又一个可以考上县城初中甚至是高中的人。

        周老师把所有精力倾注在她身上，培养她。

        不停灌输外面世界的美好，嫁人不是女人唯一的宿命，只有不断学习走出山村才是摆脱泥塘走向幸福的途径。

        许萍也相信，并为之努力和奋斗。

        她对周老师描绘的世界很向往，浪潮汹涌的蓝海，奔流到海不复回的长河大江，自由无拘的城市。

        许萍想去看看。

        然后，她考上了县城初中。

        得到消息的哪一天，周老师很高兴。亲自到许萍家，说许萍的学费她可以用自己的工资负责三分之二，求着许家人同意许萍去上学。

        许家人同意了。

        周老师摸着许萍的头说：“许萍，你一定要走出去，向那些人证明学习才是人活着的出路。”

        许萍也在每天背着竹筐背篓去镇上卖钱，想趁着去县城前挣点自己学费生活费的时候。

        变故来了。

        许萍的父亲从山上采药摔下来，重伤。

        失去了一家的顶梁柱，许家人的生活都成问题，更别提拿出治疗费。

        许萍作为一家的长女，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妹妹，便挑起了生活重担。

        一千块。她答应了两百公里外合安镇赵家的婚事。

        县城初中的录取通知书，被她塞进了燃着烈火的灶台中，化作灰烬。

        许萍穿着一身红布衣，用红头绳绑着两个粗粗的羊角辫，坐着牛拉的板车从村子里离开。

        村子里的人都在讨论许萍一千块钱的彩礼，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高的彩礼。

        板车从村里的小学路过时，周老师就站在门口，看着许萍。没有表情，没有说话，就这样看着穿着红衣的许萍走过，直到红衣人影慢慢消失。

        许萍也不敢看周老师，只能在走远后回头，看站在学校门口的人。

        明明那么远的距离，她们的眼神好像交汇在一起。

        周老师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很多，驼着背，呆呆地站在原地许久。

        周边送亲的人散后，周老师像一个雕塑久久立在破旧的乡村小学门口。

        ——唉。

        一声叹息，随风消散。

        许萍拿着还没响起来的塑料闹钟，摸索着起了床。

        她来到厨房里，用晒干的葫芦壳做成的瓢，在编织袋里瓦出几瓢饲料放在大盆里。

        切了些猪草，又打了凉得刺骨的井水。坐在矮脚小木凳上，徒手和着待会要喂猪喂鸡的吃食。

        做完了这些，她打着手电筒去院墙外边种着的一小块豌豆苗地里，掐了一把最嫩的豌豆尖。

        回到厨房烧火热水，水热了先打出一点放在铜盆里。接着在沸腾的水里打了两个鸡蛋，放入面条煮着。

        六点半，闹钟响了。

        许萍一把掀开赵望男的被子，“还睡！这都几点了！不想上学了是吧！”

        “……？”已经七八年没有起得这么早的赵望男睡眼惺忪，脑子还没清醒过来。

        “赶紧起来洗脸吃饭！你今天要是还逃学跟人鬼混，我绝对不会再对你手软。”

        许萍骂骂咧咧的把滚烫的毛巾糊在赵望男脸上。

        “我为什么还要去上学啊……我都快三十的人了。”

        “你脑子是睡糊涂了吗？你是十三不是三十，不读书你要去干什么，跟着我一样种地喂猪啊。”

        迷糊的擦完脸的赵望男，有点清醒过来了……

        这梦看起来太奇怪了啊？真实的好像是……

        她狠狠在自己手臂上掐了一把，很疼。

        昨天许萍打她的时候也很疼，吃下去的饭菜也是色香味俱全，现在脸上还有热毛巾擦过的余温。

        ——什么梦会有这么真实的触感和体验。

        “妈！现在是哪年哪月？！”

        “2007年7月，你是不是真糊涂了？赶紧过来吃饭，收拾好了去学校。”

        自己真的人生重来了！不是做梦！

        惊喜的发现这个事实的赵望男差点惊喜的尖叫起来，她鱼跃而起，一把抱住许萍。

        “妈！是真的！不是梦！”

        她重生了！妈妈也还活着，她有可以改变未来的机会！

        许萍哪里知道赵望男所想的，权当她没睡醒在发疯。

        “什么梦不梦的，赶紧吃面去上学！”

        吃了简单的豌豆尖清汤面，赵望男飘飘忽忽的走在去镇初中的路上，心中的激荡久久不能平复。

        是上天或者是哪路神仙听到了她的祈愿并帮她实现的吗？

        她真的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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