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05】

        下午，翁乔敏结束一场官司，一出门就被追上来的媒体记者堵了路。

        她接手的是一对亲兄弟抢同一个女人，哥哥一气之下把弟弟捅死的案子。

        大学之前，翁乔敏只能在肖晴芳的八点档狗血剧看到这种剧情，直到她工作以后，才深深地感受到什么叫做“艺术源于现实”。

        翁乔敏作为哥哥的辩护人，之前在社交平台上就被骂得狗血淋头，不过，网上都是一口一个“哥哥的律师”这么称呼她，并不知道她的名字。

        更多的，是那些人骂说律师都是掉钱眼里的狗东西。

        从法律上来说，受害者能请律师做辩护，杀人犯也是可以的，律师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维护委托人的利益。

        媒体记者把话筒和摄像头对准翁乔敏，对于眼前这群人叽里呱啦提出的一连串问题，翁乔敏选择了拒绝回答。

        她今天的工作已经结束了。

        那位被追求的女人在法庭上作为证人，说弟弟看哥哥不爽，有加害哥哥的意思，并且已经付诸行动，多方面证据确凿，所以，最后哥哥只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

        结案后，哥哥的母亲一边哭一边过来感谢翁乔敏，这女人快五十岁了，对于她来说，儿子判了十年有期徒刑总比无期徒刑或者死刑要好得多。

        “不用谢。”当时翁乔敏说完，就推门离开了，没想到一出门就被媒体狂追围住。

        翁乔敏作为律师，在搜集证据的过程中对这家人的情况多少有了了解，原来弟弟是父亲出轨的小三生下来的，所以女人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小儿子”一直没有好感，女人也曾经说过:“一看到他，我就想起我的丈夫是怎么背叛我的。”

        “哎哎哎！翁律师，你别走啊，说两句啊！”

        “翁律师，我们就问您几个问题！”

        翁乔敏今天穿了高跟鞋，不方便，不然的话她挺想跑的。

        前方不远处，有辆车子对翁乔敏“叭叭”两声，她抬头，见到车内的人是林序。

        后面那群人还在穷追不舍，好在原告律师也出来了，有的记者放弃了翁乔敏，去采访原告律师。

        翁乔敏想都没想，就开门上车。

        那些记者眼看追不上了，只好离开，找别人去。

        翁乔敏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问:“你今天不用上班？”

        林序是公司的运营总监，虽然翁乔敏对这个职业不了解，但她觉得林序真的是闲得……

        让她怀疑对方公司是不是气数要尽了。

        林序操控方向盘，说:“老板担心我，让我提前下班。”

        翁乔敏听了这话，无语了一阵，心想这老板还挺任性。

        她问:“担心你什么？”

        林序回答:“我跟老板说我最近在追求一位女孩，老板怕我太忙了没时间谈恋爱，就让我提前下班了。”

        翁乔敏笑了一声，说：“这老板还挺不错，我以前以为民企都是把员工往死里压榨的。”

        她不知道的是，公司老板和林序还是有点关系的，老板是比他大三届的大学学长，学长接手的公司，其实是他爸手下的一个子公司，而林序因为在校的时候曾经和这位学长参加商赛拿了一等奖，因此，后来学长接手公司的时候，第一个邀请的人就是林序。

        现在还早，林序忽然问:“去看电影吗？前面左拐有家新开的电影院。”

        翁乔敏想着自己最近都在忙，没什么时间娱乐，于是轻轻地“嗯”了一声，答应了。

        不过，他们这次看的电影，是欧洲中世纪战争片，翁乔敏对爱情剧没兴趣，而林序随便，觉得看什么都行，所以两人在电影院里听着乒铃乓啷的打仗声将近两个钟。

        整个场，除了他们两位小年轻之外，其余的不是老爷爷就是老奶奶。

        电影结束后，快七点了，林序想约翁乔敏去吃个晚饭，不过，后者拒绝了，说自己没胃口，想回家睡觉了。

        “那我先送你回家。”

        林序说完，调了个方向，往小区的方向开。

        翁乔敏稍稍侧首，见路边的灯和树接二连三地朝后退去，等待绿灯的时间里，她看到路边小店铺的老板一边吃饭一边看着新闻联播。

        翁乔敏这个时候想起妈妈，小时候每天吃完晚饭，她坐在地毯上堆积木，而妈妈就坐在她的对面一边跟她玩一边看新闻联播。

        突然，她问旁边的人：“我想知道你这次为什么回来？”

        这个问题刚出口，绿灯就跳了，周围的车子朝前驶去，林序把着方向盘，好像没听到翁乔敏问的问题。

        翁乔敏心想，自己问题问的真不是时候。

        今天的绿灯也有些讨人厌。

        自从他们二人分道扬镳后，翁乔敏以为自己的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林序了，毕竟对方那么讨厌自己，当初她给林序发了几百条信息信息，林序都没回复过她一次。

        绝情得让翁乔敏渐渐相信，当初那些拥抱，那些亲吻以及说出口的“喜欢你”都是假的。

        林序喜欢叫她“小公主”，在一起时，翁乔敏每次听林序这么叫她，她都觉得是一种宠溺，而分开后，她发觉自己其实只是一个被关在城堡里的笑话。

        翁乔敏觉得自己是个记仇的小气鬼。

        林序对翁乔敏说过很多哄人的话，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记得的只有那几句血淋淋的，破败不堪的话——

        “我不喜欢你这种动不动就撒娇的女孩。”

        “你夺走了我的东西，踩在我的脊梁上过无忧无虑的生活……”

        “你就是个小偷。”

        正当翁乔敏准备闭目休息一下时，林序突然开口，回答了她的问题。

        “我回来，是因为我放下了。”

        翁乔敏看着旁边这人，疑惑地“嗯”了一声。

        林序说：“我没办法原谅肖晴芳，但我放下了，我能好好生活了，不被过去的事困扰。”

        林序高中的时候就患有双向情感障碍，他白天装得像个正常人一样跟同学一起上课、吃饭，打球，做练习，一到晚上就跟崩了线似的掉进深渊里，如同一只溺水小丑那样难看。

        更可怕的是他还失眠，想逃避都找不着地。

        尤其是外公去世后，林序的病就愈发严重，到后来，他白天都无法继续伪装成正常人，他一崩溃就会对身边的人发脾气，事后又陷进无尽的自责里。

        像是被困在了彭罗斯阶梯，他无论怎么跑，就算是把命给搭上，也找不到出口。

        有一回老师找林序去谈话，说他最近学习状态不好，谁知林序那天控制不住情绪，直接在办公室和班主任吵架了。

        班主任气得说要叫他爸来办公室谈谈，谁知林序一开口就道：“我爸死了。”

        班主任愣了一会，依旧不罢休，“那我就叫你妈妈来！”

        一谈到肖晴芳，林序就跟炸了一眼，他冷冰冰地说了一句：“我妈也死了，两个月前死的。”

        班主任不知道这种事，她想了想，最终给孩子道了歉，并语重心长地说：“老师刚刚说话语气是难听了些，但老师也是想你好，考个好大学，以后好找工作……”

        班主任这会跟个唐僧一样在林序面前叨叨叨，此时此刻，林序却想拿张胶带把对方的嘴给封上，吵死人了。

        “知道了。”林序说完，就离开了办公室。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老师同情他是个没爹没妈的小孩，之后，班主任动不动就来关心一下林序的学习和生活。

        不过，林序对这种关心感到窒息，所以，他一下课不管有尿没尿都往卫生间跑，就为了躲避班主任那令人不适的关心。

        林序没想到双向情感障碍会对他的生活造成这么大的影响，他上大一的时候，已经不止是晚上状态不好胡思乱想了，他有时白天没有动力，跟一条死蛆一样躺在床上，不想去上课，想逃离这个世界，或者炸掉这个世界。

        意识到这些变化后，林序一边打工一边接受心理治疗。

        这是他第二次接受治疗。

        好不容易他站起来了，能对过去画上休止符了，他去找翁乔敏，却得知对方已经有男朋友了。

        林序意识到，原来自己不是不可替代的。

        他知道自己的病会伤害翁乔敏，所以，不想这么好的女孩子被他拖累死。

        只是，林序希望站在翁乔敏身边，牵她的手的人是自己。

        这听起来像是一个白日梦。

        翁乔敏对林序来说，本身就是一个白日梦。

        男人叫布兰克，听芈老鼠说，那人比翁乔敏大了九岁，已经三十几了。

        好吧……

        林序想起一件事，忽然对翁乔敏说：“大一那个暑假，肖晴芳给我发了短信。”

        翁乔敏对“大一那个暑假”很敏感，她一听，就知道是肖晴芳去世的那个夏天。

        翁乔敏没有说话，等着林序说下去，林序一边看路一边告诉她，“她希望你能过得很好。”

        “真的？”

        翁乔敏记得，这样的话肖晴芳牵着她的手跟她说过。

        肖晴芳说的是：“阿姨对不起自己的小孩，但希望你和林序都能过得很好。”

        “嗯。”林序看了翁乔敏一眼，随即听到后者问：“那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林序听到这个问题后顿了一下，然后才说：“还可以。”

        病情逐渐好转之后，的确是“还可以”，至少他觉得自己像个正常人了，能集中精力做好每一件事，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的世界不再是一张无聊的黑白灰。

        直到车子开到小区楼下之前，他们没再说过一句话。

        林序泊好车后，想帮翁乔敏解开安全带，后者阻止了他，说：“谢谢，我自己可以。”

        林序跟着翁乔敏走到家门口，后者要摁密码的时候，忍不住问：“要进去喝点东西吗？”

        “我送你到家门口，一会就走。”林序说：“我晚上回去还有工作。”

        现在八点多了，一个普遍人人下班的时间，林序居然说他有工作？

        “行。”翁乔敏说：“我到家门口了，你回去忙吧。”

        突然，隔壁的灯亮起来，翁乔敏的密码输入一半，注意力被隔壁的开门声引了过去，邻居是位小学数学老师，她见到翁乔敏，先是点了点头，然后看向林序，问：“这是你朋友？”

        邻居的语气热切，翁乔敏把另外一半的密码输进去，强调说：“普通朋友。”

        按下确认键后，门锁啪嗒一声开了，这时身后有个声音说：“是，送她回家的普通朋友。”

        这会邻居笑开花，她拎着垃圾走过来，上下打量着林序，半响过后说了一句夸人好看的话。

        等人走后，翁乔敏摁亮了墙上的灯，说：“老一辈人见谁都夸，不必当真。”

        这一盆冷水泼得……真是时候。

        “乔敏。”

        听到身后的人在叫自己，翁乔敏回头，紧接着一个很轻的吻降落在她的脸颊，温热的鼻息拂过她的肌肤。

        林序的唇有点凉，这个吻消逝得太快，以至于翁乔敏没能逮着人来打。

        翁乔敏还在错愕中没有回过神来，就听到林序说：“别慌，这是晚安吻。”

        翁乔敏：“？？？”

        “你今天……”

        “怎么？”翁乔敏眉头轻蹙，就像一只提高警惕的小动物。

        “好像有点关心我，翁律师。”

        翁乔敏沉默了一会，然后说：“你知道你这个行为叫‘性骚扰’吗？”

        “那你去告我吧。”林序坦然地说道。

        刚刚被亲到的地方在隐隐发热，翁乔敏的脸跟要烧起来了一般，她沉着脸说：“情节严重处五年以上有期徒刑。”

        “怎么样才算情节严重？”林序漫不经心，就像翁乔敏的话根本不足以让他害怕，“翁律师，我应该不算严重吧？”

        “翁律师？”林序又叫了她一声，谁知后者这次直接来了句：“没什么事的话，你早点回去吧。”

        林序突然说：“我研究生是在z大读的。”

        翁乔敏是直接保研的，她淡声说：“是吗？我没见过你。”

        林序垂着眼睛看人，“我当时想来找你的，可是你有男朋友了。”

        林序这么一说，翁乔敏才想起自己有个前任，布兰克比她大，对她挺好的，但是两人最后分开也是因为最本质的原因——年龄，分手那天，布兰克送她一束玫瑰花，说：“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送花给你了，亲爱的。”

        布兰克告诉翁乔敏，家里的父母催着他结婚生子，而不巧的事，翁乔敏那时候还在读研，哪有心思去结婚，布兰克等不起，只好提出分手。

        半年后，布兰克就结婚，女方比他小一岁。

        “是。”翁乔敏说：“怎么了？”

        林序突然朝前走一步，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对翁乔敏说：“实不相瞒，我一看见你和布兰克牵手走在一起就不舒服，我巴不得你们分手。”

        他说：“乔敏，我曾经做噩梦梦到你跟别人结婚了。”

        “嗯？”

        “祝你幸福的话我说不出口。”林序说道：“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和别人结婚了，我可能会去死，但是不会在你结婚那天去死，而且我就算是死了，也不会让你知道。”

        翁乔敏笑了两声，像是不相信这些死不死的话，她说：“坚强点，没必要动不动就寻死觅活。”

        林序嘴角扬起一点笑意，但他并不是真的开心，“不管你未来跟谁结婚，虽然我嘴上说不出祝福你的话，但内心希望你能过得很好。”

        林序遇见的就是这样一个翁乔敏，被上帝眷顾的翁乔敏，这个女孩不仅学习好，家境好，长得也好看，有很多人围着她转，看好她的未来。

        所以他想，如果生来就是被踩进泥里，那就做一位骑士吧。

        为见玫瑰一面而在日落之下安息的骑士。

        林序问:“翁律师，这个月，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翁乔敏像是觉得无聊，想都没想就说“没有”。

        “好吧。”林序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我下个月再来问。”

        她要在日复一日中回答我，直到我哪天心满意足，问不动了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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