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向南

很多事情会随着风雪飘散在过去的浮尘中，也有很多事情会在尘埃中落定。

        因啊果啊，都是很难讲清的事情。

        细说，要数到十年前。

        安城大学的新闻传播学院跟安市电视台、安市报社有长期的合作，是两家单位的人才培训基地。每年春季学期开始，大三学生都可以通过报名到这两个单位进行实习。

        实习名额也不算多，除了院里领导推举三人，还有十个名额需要参加笔试面试。

        新闻学院人不多，到他们专业一共也就四十来号人。

        李行班里的学生几乎都报了名，到面试完放榜的时候，程敬拉着李行跑到公示栏看结果，他们寝室全军覆没，连最有可能的李行也没在榜上。

        程敬对着公告栏破口大骂：“屁大点的地方，还搞黑幕！”

        李行赶紧捂住他亲爱室友的嘴，把人拖出了人堆儿。

        “你喊什么呀！我说我报名了吗？”李行一个白眼翻到程敬脸上:“大爷我都没去考试，公告栏怎么会有我啊！”

        说完，李大爷潇洒转身离开，留程敬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

        程敬赶忙追上，好奇这人脑子没被驴踢的话，为什么不报名：“欸欸欸，你怎么回事儿啊！现在不去实习，毕业你喝西北风儿去啊你啊！”

        没承想李行倒是斜眼瞟他叹口气：“跟你说你也不懂，走了！”

        二食堂的窗口今天该做红烧肉了，李行不跟程敬再白话了，他俩背负着全宿舍人吃上红烧肉的使命，齐齐冲向即将中午营业的食堂。

        过了年，大三再开学的时候，同学们就都进了单位开始实习。只有李行整天装神弄鬼的，影子都找不到。

        宿舍里还有位阔少爷，叫秦焕然，父亲在南方赚钱，他在安市浪费，到了实习的时候，李行感觉全院就他丝毫没有紧迫感。

        不过也是，大不了回家继承家产，也就随随便便百万富翁了。

        无所事事的秦焕然在街头闲逛时，遇见了李行，终于发现了他整天神出鬼没的地方。

        靠近安城大学没隔一公里的地方，有条街叫夜海步行街。当时整个街区刚为了统一市容市貌，乱七八糟的涂鸦得遮住，就都刮得粉色墙灰，打眼望进去，很难想象这是个大学生们糟蹋钱的地方。

        临进街区头一家，有个从房檐里支出来的铁皮屋再搭半截塑料篷，那是当年步行街生意看起来最清白也最红火的地方——向南影音店。

        影音店的老板是个满身肌肉但长相温和的寸头大哥，叫周柟。

        那几年李行还很瘦，虽然有个子过了一米八，但他长相白净，显得清秀，身材又细条，站在人家跟前儿，他就像只小鸡仔儿。

        李行向人做了充足的调查。

        周柟一年四季都穿着件儿牛皮马甲，夏天光膀子，冬天套保暖，灰蓝色的猛虎纹身从脖子根开始一直延伸到腰下边儿，把整左边半拉身子盖的严严实实。

        至于纹身到腰下边哪儿，李行也就刚开始好奇了一下子，到最后他也啥都不知道，他没见过那位大哥在他跟前儿脱裤子。

        那会儿，别人去单位实习的时候，李行就骑个自行车跑到向南影音店去。

        最开始，他是看向南生意红火，想跟人家讨致富经，憋了一肚子大学不毕业就要变土豪的想法，来了店里先装顾客。

        他在一堆杂志后边儿坐着，假装自己看书，实则为了学习销售方法。

        但这暗中观察坚持不了太久，人家向南影音店加起来搭的铁皮屋也就45平大小，还得挤出个吃饭睡觉的地方，他整天占人家半平米，一是显眼，再是实在耽误人家顾客走动。

        没到第二天，周柟就开始赶他了。

        “小哥儿，要哪本拿着，我不要你钱，你去别地儿看去吧。”

        李行也不尴尬，他席地观察这几天，发现大哥除了早晨开门，半夜关门，一天就收钱的时候开开口，要是没人来，那就活像个哑巴。

        李行心道：哪儿有什么营销手段，销售法则啊，这大哥纯粹是地段儿好，门道对。

        但马克思说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他白牙一挤，脸上是欠儿登的笑：”大哥，你这店，生意真不错！“

        周柟从翻开的杂志里抬头，看着李行，半天过去，挤出一个字。

        “嗯。”

        就一个“嗯”啊！

        李行表情贱嗖嗖上赶接着问：“大哥不问问我在这儿坐好些天是干嘛的？”

        周柟整个一个我无所谓，你别占我地儿就行的态度。

        李行只好自说自话，接上自己的问题：“大哥，我是清辉路上安大的大三学生，这不是该实习了嘛，你看我要是盘个店······”

        李行寻思说，我要是盘个店，怎么着能跟你这儿一样红火？周柟直接打断了他：“你要盘我店？”

        李行赶忙陪笑，以为周柟恼了，忙不迭的解释。

        “不是不是哥，我不是这种人啊，哪有直接薅人家店的说法儿啊？“

        周柟听完又干他自己的事儿去了。

        李行被晾在原地，吃了闭门羹，当下只剩两个选择：

        要么赶紧走人；

        要么想办法让人不赶自己。

        他回头瞧么了一眼，见周柟是要把上个月没卖掉的刊物给移到最里面小角落去。

        李行脑子转挺快，立刻活儿就上了手，门口一面摆杂志的柜子不一会儿就让他搬了个空。

        周柟也不阻着李行干活，但也没做任何表示，还是光干自己的事情。

        李行算有点耐心，厚着脸皮跟在周柟屁股后边，一会儿擦柜子，一会儿搬东西，歇了还给他周大哥端水喝。

        到了晚上，店里人渐渐多起来，不少都是安大的学生。

        李行前阵子刚以“敢于抛弃公家铁饭碗的高等人才”名号在学校默默美名远扬了一把，今天就到四十平的铺子里打工，着实给人落话柄。

        那会儿是三两个男生结伴进了店，进门就瞅着正装模作样擦柜子的李行了。

        “欸？这不是行哥嘛，在这儿······实习啊？”

        随同的朋友纠正他：“实哪门子的习啊，他们专业实习单位在市报跟市电视台呢。”

        李行当这是来闲的没事挖苦他的，只是笑：”哪个院的，挺懂啊？“

        那朋友立刻笑得满面春光：“数信院儿的。”说着举起手里的碟在李行眼前晃晃：“我女朋友在你们系，她在电视台实习呢。”

        李行听见人说“系”哼一声。

        人口大院都看不上他们院，数信学院下属专业多，还有分院，单自己就有几千来人，不像他们整个院才三百人，还是理工科看不上的文科类别，别人看不上就给他们改名，不叫学院了，叫系，直接降一级。

        李行转头就想走，看见那人在他手里晃的那张碟，封面是一个穿着还算清纯的女孩子，钟摆似的晃了好几个来回，李行这才想起来，这是岛国产业的碟。

        晃什么晃，老子跟你们看的又不一样！

        李行问：“你们经常来啊？”

        那人挑起懂门道的嘴角，攀到李行耳边道：“向南什么都有，你喜欢哪种的？”

        李行这么的有点不适，歪起胳膊把他往远推：

        “滚一边儿去，我不找碟！”

        被推开的人鄙视他装正人君子，狐疑地问：

        “那你在这儿干嘛？”

        李行突然有点烦，啧了声把俩人叫到大马路上了。

        突然特想干架！

        一出门一个瘦高的女生迎上来，当时天快黑了，路灯还没亮，女生走近的时候，李行感觉周围平白亮堂了许多。

        他听见那女生略有些清冷的声音：“买好了吗？”

        李行再定睛一瞅：“哟，这不咱们班花蒋芸么？“

        女生也才瞧见李行，她笑得很灿烂，像是夜幕里绽放的向日葵。然后走到男生跟前很自然的靠在一起，目光在李行与男生间转了个来回。

        “李行？你们认识啊？”蒋芸认出自己班里的同学了。

        男生把碟塞进女生随身挎的包里，一只手搭着，微微转头故意往女生耳朵里说似的：“刚认识。”说着他朝李行伸只手：“数信学院，李标，这就我刚说的女朋友。”

        李行点头把手搭上：“李行。”

        还剩一个，自报了家门：“我外语学院的，叫乔亮冰。”

        李标搭着蒋芸的肩，另一只手拍拍李行，自来熟：“咱俩都老李家人儿啊，平时在班上照顾照顾我女朋友。”

        蒋芸无语的默默翻了个白眼。

        “怎么着，咱们喝一杯。”乔亮冰一看就是攒局老手，想要什么交情，喝一杯都有。

        但李行不能随便走，忙活一天，最后跑了，那好处不是沾不上了吗。

        他回头瞅了眼店：“完事儿约个时间吧，我现在还不能走。”

        四人约好随后再见，但李标怕找不着人，跟李行俩留了个电话号。

        李标在手机上摁号码，李行往近凑了凑：“都有女朋友了还看那个。”

        李标挑眉：“那是我俩一起看的！”

        说完李标给自己拨过去，接着电话一挂，扭头找女朋友去了，搞得李行自己一个被晾在马路上，莫名一阵空虚。

        李行心里窝着火没处发，再回去找人家周老板的心情就激进了许多。

        “大哥，忙完这摊子，我请您吃饭吧？”李行趴那当柜台的小桌上瞅着周柟数钱。

        周柟把零零碎碎的五块十块整合到一块儿，拿皮筋儿绑好了放抽屉里。动作细致，完全不像猛虎纹身能做得出的。

        完事儿周柟终于开口，说的话没头没尾的：“你去里头把我摩托车钥匙拿出来。”

        李行反应两秒钟明白过来了，人家这是终于愿意搭理他了。

        “唉！”李行答应的欢，颠颠儿地掀开珠子串的帘子进去。迎面墙上的挂钩挂了套西装西裤，看着挺像回事，但大小不像是周柟穿的，李行心里却犯起嘀咕，转眼又瞥见床下放了些东西，李行一愣，低头在那张窄窄的单人床上假装翻腾找钥匙。

        “周哥，你那钥匙是一串儿还是单个儿啊！”

        周柟已经站到了帘子下边：“这不是嘛？”

        钥匙在墙上楔的钉子上挂着呢。

        李行不翻腾了，他直起身回头，笑眯眯道：

        “哥······这衣服不是你的吧？”

        那套西装尺寸一看就不是周柟穿的上的号，得比他瘦一圈儿。

        周柟看他。

        李行没再说他撩开床单子看见下边的纸箱子里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心情略为复杂地说：“哥你······”

        “你早看见钥匙了吧？”周柟反问他。

        李行不自觉地抬手摸后脖颈：“呃······嗯，你让我进来就想让我发现吧？”

        周柟拿了钥匙回到门口摆的小桌前头坐下。

        “你够迟钝的。”

        李行犯了错似的跟到门口：”周哥我·····“

        “别叫我周哥，换个叫吧。”周柟从兜里掏了跟烟，不点，只叼着。

        李行摸出打火机，打个火凑到周柟叼的烟下边，但周柟把烟从嘴边儿挪走了：“不抽，解解瘾。”

        “哦。”李行收了打火机放进口袋。

        周柟又开口：“他闻不了烟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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