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旧情

很快便已入夏，凉夜的空气中透着丝丝甜味，假山池塘边偶有蛙声传来，在平缓而节律的声响中，见那荷花池旁的小路上有一提着灯笼的小厮，似在前边引路。

        谢飞岚一袭暗色长袍，金丝蟒纹隐在袖口暗处，一步一路之间皆是让人难以忽略的英挺贵气。

        他轻咳了一声，浅淡的唇角散着还未痊愈的病气，走在厢院小路中，一心只挂念着马上就要见到的那个人。

        想到那晚盈诗被拒入门一事，晋国公府怕是傻糊涂了，连嫡女都妄想除名家谱，赵盈诗的母亲好歹当年还封过诰命，而晋侯不过是没落的贵族，两家结姻，显然是男家高攀。

        近年来，侯府不过是倚仗与许周池的那点关系，四处顺风顺水，好不容易家底子厚了些便生出了宠妾灭妻的想法。

        赵平州当真是愚钝，而盈诗作他的女儿，也当真是委屈。

        想到这里，谢飞岚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些，李生在前边带路，绕过一棵满是翠绿的石榴树，停在了一扇如意门前。

        扣扣——

        小心翼翼，除了敲门声外生怕弄出其他的一点声响，没一会儿，那门便从里边打开了，是个面生的丫鬟。

        烛光的灯亮照在谢飞岚的脸上，那丫鬟先是行了个礼，许是萧伯先前就嘱咐过，也没等谢飞岚开口说话，那丫鬟就轻轻开了门，礼让在一旁待谢飞岚进去。

        “萧伯昨夜里带回了药，奴喂给了那姑娘吃，现在姑娘额边已经不再冒冷汗，整个人也睡得踏实了许多。”

        穿过短廊时，那丫鬟如是说。待到了门前，谢飞岚刚跨过门槛，忽然察觉身后两人都要跟进来，便停顿了一下，他转身，只看了李生一眼便说：“在外边等着。”

        李生觉得那眼神有些瘆人，当即乖乖地点了头，在外边拿着灯笼安静靠在廊柱边守着。

        谢飞岚阖上格子门，将凉风通通给挡在了外边，几步走到床边，在看见赵盈诗恬静的睡颜之后，悬挂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他上前去为她诊了一番脉，知道她已安全无虞，他便轻轻地松了口气。

        夜深人静，谢飞岚身旁就点了一支短烛，屋内檀香淡淡，他从袖中拿出一小块玄黄布囊，布囊上绣着平安二字。

        这是赵盈诗为他求的平安符，虽说这段时间，他总是躺在病榻上睁不开眼，但有些话，他还是能听得见的。

        有时是娇嗔的回忆往昔他捉弄她的画面，有时是委屈的自责她当年负了他，更多的，是真心诚意的希望他能醒过来。

        女子的声音就像是一场梦幻的童谣，让他沉醉之余又难免心碎，想起那天她昏睡前的最后一句话，似乎心里的遗憾与对他的愧疚都藏在那句话里了吧。

        谢飞岚眼色忽然变得温柔，抬手去轻触她的额头，将额边的碎发轻轻别在耳后，仿佛这个动作四年前他已做了千百遍，熟练得身体里满是熟悉的记忆。

        他轻轻开口，似童年里那般平常地絮絮低语，“没有什么配不配的，你能回头就好。”

        嘴边浮起一抹淡笑，谢飞岚笑自己当真没出息，明明当年她如此深刻的背叛了自己，但实际上这些年，他还在傻傻的等她回心转意。

        世事难料，没想到，他还真等到了这一天，谢飞岚脸上的笑意逐渐扩散，浅缓的气息都透着一股温柔。

        他贪婪的用指尖去轻抚赵盈诗的脸颊，生怕这是南柯一梦，想到那天许周池落魄倒下的身影，谢飞岚轻笑，“没想到相国大人也会有今天。”

        相国府内，主院里，直到这会儿了还有人在哭哭啼啼，底下跪着一众名医圣手，长夜未明，老夫人红着眼眶，正要帮床榻上的孙儿拂冷汗的时候，又听见了从后边传来的哭声。

        伸出的手忽然一顿，老夫人缓慢转过头来，对着满身丝绸流苏、好不富贵的虞菡眉头一蹙，开口已满是藏不住的嫌弃：“哭个什么，哭丧吗，再在那吵着我孙子睡觉，就给我滚出去！”

        虞菡听得一愣，随即再也不敢哼声，而是看着老夫人的背影，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挽春在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宽慰道：

        “娘子先别哭了，还有那么多人在想办法呢。”

        虞菡只当这话是空中的一朵云，飘了也就过去了，谁还不知道，方才那大夫口口声声说，许周池这次，怕是撑不过去了。

        偏偏老夫人还不许她过去，现下只能站得远远的，连许周池的脸都看不到。

        要是许周池死了，她也不想活了。虞菡脸色涨红，心里萧瑟又难过，借着挽春的力气才堪堪站得稳。

        老夫人训斥完，整个人火气上头，胸口忍不住的上下起伏，目光触到许周池那张正满是痛苦神情的脸，老人心又开始滴了血的疼。

        “当真就没有其他办法了？”

        老夫人年纪虽高，气势却一如当年，说话中气十足，让人听了难免生出几分畏惧。

        只见底下一群大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中，愣是一个有办法的都没有，只能说相国大人这病症着实是奇怪，如此狠烈奇特的毒，他们还未尝见过，又如何有解毒之法。

        伴随着死寂沉默的到来，这也算是一种答案了，老夫人沉沉叹了口气，盯着床榻上的孙子久久出神，仿佛只要她看得够久，许周池就会醒过来，扶着往常清冷的眉眼，唤她一声奶奶。

        可惜，终究是她的幻想罢了。

        老人眼里含着泪，许久之后，才让这一群人下去，“此事万不可张扬，你们暂且先去找解毒的方子，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这老太婆说。”

        如此，那跪了满地的大夫便鱼贯而出，一时之间，主屋里就只剩了寥寥几个人。

        老夫人眼风扫到角落的妖艳女子，嘴边冷冷开口：“你也出去。”

        虞菡心里觉得委屈，正要与老夫人叫板的时候却被挽春扯了下袖子，只见挽春神色晦暗地朝她摇了摇头。

        意识到自己如今只是一个妾室，虞菡终究是伏低做小，没有再去反驳，也跟着一同出去了。

        等到屋子里只剩了三个人，老夫人才缓缓开口：“这事，依你主子的意思，可要禀报给皇帝？”

        站在角落的青五正低落着，被老夫人这么一问，缓缓抬起头来，终是忍不住，还是先叹了一口气：“青五去的迟，等赶到主子身边的时候，主子已经彻底昏过去了。”

        言下之意，便是还没来得及跟许周池说一句话，他就已经没了意识。

        那天黄沙飞扬，烈日灼灼之下，青五不敢相信，许周池就那样倒在了地上，许周池的武功自不必说，日渐深厚的功力已经让人望尘莫及。

        只怕这世上，他已经没有什么对手。

        可偏偏，混乱之中他就那样倒在地上，像一只颓败的雄师，而当青五发现不对劲立马跑过去扶的时候，竟然发现，公子竟然哭了。

        抬头左右寻夫人不见，青五当时就在想，这或许与夫人有关。

        但现在，青五只觉得自己无能，连公子都保护不好，眼眶越发的红。

        跟了公子这么久，这还是青五第一次尝到失了主心骨的滋味，但好在老夫人毕竟是老夫人，当年一人带着许周池从虞国摸爬滚打，到齐国登至相位，哪一步，都有老夫人在后边善后。

        “从今日起，相国告病，乱党已归，相国府一律不迎客，跟皇帝那边禀告，说伯玉捉拿乱党受了重伤，要静养，便不劳烦陛下登门探望。

        中毒一事，定不能泄露出去。”

        夜也深了，老夫人在这守了一天一夜，实在有些撑不住，现在相国府的天塌了，那她这根老柱子可不能再垮下去，于是交代了一番，便被人扶了下去。

        正走至门前，又听见廊角处传来细碎的哭声，老夫人抬着疲惫的眼皮子看过去，朦胧月色下，那昭兰帝姬正缩在角落处，难以自控地哭。

        她只冷冷扫了一眼，没有过多的表情就忽视一般的走出去了。

        出了正院的门，禾蕙才开口，说：“这帝姬是个痴情的，自大人病了回府，就没再离开过这院子。”

        老夫人只当这话是一阵风，禾蕙是来齐国安家之后，周池亲自为她挑的丫鬟，所以很多虞国的事情她并不清楚。

        说起这个虞国帝姬，老夫人目光飘远，仿佛借着蓝夜上凉薄的月亮，又回到了十几年前，许家还在虞国的日子。

        那时伯玉的父亲戴罪入狱，一家人全靠着伯玉他娘的那点嫁妆撑着，虽说他父亲已狼狈至斯，但许家的忠诚风骨依然还在。

        虞王表面上让其入狱以平众怒，但明眼人都知道，待伯玉他父亲出来，依然是能得到重用的。

        如此，就让许家陷入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尴尬境地。

        还未出事之前，伯玉乃是皇长子伴读，一时才赋经纶，连太傅都赞叹不已，是顶尖尖的名臣公子。

        可出事之后，墙倒众人推，平常谁都不爱搭理的许周池成了人人都嫌弃的笑话，太学里无人和他相与，甚至有时还故意刁难他。

        都说昭兰帝姬对许周池好，老夫人哼笑，那昭兰帝姬又何尝不是借着对他好的名义来暗暗羞辱他呢？

        那年他娘病重，需要一珍贵的九尾狐心作药引，当时王宫中唯有最受宠的昭兰帝姬有此珍稀之物，伯玉听了，便去求她。

        第一回去，伯玉说明了来意，但在宫殿外等了许久，昭兰只说自己头疼，让伯玉改天再来。

        伯玉等啊等，终于等到昭兰的消息之后，去到了那里才知道，原来昭兰正在湖亭中举赏雨宴。

        娘亲还在病痛之中，伯玉没什么心思赏这六月的雨，他为人处事向来愚钝，见了昭兰之后便直说了想要那九尾狐心。

        四处的勋贵子女一听，哪能如此轻易放过侮辱伯玉的机会，当场说起了那九尾狐心如何如何难得，又如何如何珍贵，最后归结为一句，岂能让伯玉这么轻易地就能拿到？

        那时伯玉不过七岁稚子，站在亭下早已是淋了一身的雨，问他们说，要怎样才能给。

        忽然有人伸出了手指，指着那远湖处的高台旁说，你去那跪着作首诗，平日里太傅总夸你，如今倒让我们见识见识你的才气。

        如此侮辱，愣是让伯玉从脸红到了脖子根，他愣愣将目光移到主座的昭兰身上，却收到了一片冷漠的淡薄。

        不用再多说，为了娘亲的病，伯玉一步步走向雨中，最终跪在了高台上。

        落得了众人嘲笑的下场之后，他娘的病才有了转机。

        你说昭兰对他不好吗？也不是，至少她最后还是给了伯玉那颗九尾狐心。

        但你要说昭兰对他好，老夫人狭昵地笑了起来，那只能是眼瞎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了。

        她不信昭兰不是故意为之，故意挑了日子喊他过去，故意在众人面前让伯玉出丑，她明明可以制止那些人的无理要求，却在声声起哄之中，保持了最该死的沉默。

        昭兰并不良善，她只是想在不伤了她与伯玉的面子之下，看伯玉出糗。

        这样的心，才是最恶毒的。

        所以在老夫人心里，自始至终就只喜欢赵盈诗一个孙媳妇，她虽也是万般娇贵，但好在教养好，为人处事总为他人着想，喜欢周池的时候，满心满眼都是他，从未对他有半点其他的心思。

        心地纯良，待人真诚，这才是她许家媳妇该有的性子。

        千言万语说不尽，最终老夫人只得以凉薄的口吻说一句：“如今再痴心，伯玉也不会喜欢她。”

        “不过是岁月轮回，一场空罢了。”

        说完正好到了昌安园的门口，推开乌漆的门，吱呀一声，夜就往更深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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