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淮薇鬼陵（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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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记忆中的风景都是一样的。

        平静的湖面，平静的天空，平静的生活。

        四界与凡世相隔遥远，凡世的天空，唯有白日一个太阳，夜里一轮明月，与闪烁繁星，千里行云。然而之上的四界，仙魔大战何等的惨烈，花浅知道，隋婴知道，顾潮生也知道，所有那个时代活下来的四界修士，谁也不会忘记。

        仙门弟子的尸体，魔兽的尸体，堆成一座又一座的小丘，血水混合着砂砾，黏连着尘土，远远看去，漫山遍野，都是阴冷的红。

        可这些，凡世看不见，顾兰望着天空的红日，学着那些虔诚的教徒一般，双手合十，“少爷，你要好好的，你一定要好好的。”

        “你一定要回来，我有一个秘密，很重要的秘密要告诉你。我一直想告诉你的，可我怕告诉你，你就不要我了。”

        “我不是你的丫鬟。我是小乌龟，你还记得我吗？你救了我两次，给了我一个家，我不想离开你，你说过的，要我陪着你一辈子。”

        “我们的种族，生活在魔域森林的最深处，是魔域之中体型最为庞大的种族。我们族的幼兽，只有短短的十年寿命，幼兽必须在十年之内变为成年，否则就会死亡。可成年是有代价的，成年的模样会变化，会变得很大很大，而且想要成年，必须吃掉一颗活物之心。”

        “听起来很容易，是不是？可幼兽只是个小乌龟呀，爬行又慢，我没有同族成年兽的帮衬，什么也抓不到，更别说能吃掉活物之心了。我本以为等不到你从仙山回来，我以为我很快就要死了。我爬出顾府，爬出养心城，躲在郊区的草丛里，想着就这样悄悄的死去。我很冷很冷，好在草丛里有一块玉，我趴在上面，好像暖和了一些。”

        “对不起，我当时，不是故意要吃掉你的丫鬟顾兰的，她病的快要死了，就算我不吃她，她也是要死的。她病的没有力气，摔倒在草丛里，心脏却还一跳一跳，我就没忍住……把她吃掉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醒来之后，没有变的很大很丑，却变成了顾兰的样子。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又回到了顾家。大少爷以为我病好了，把我留下，开始我不会说话，慢慢的学着说，学着凡人那般吃饭，喝水，睡觉。”

        “少爷你刚回来的时候，我很害怕，我知道仙门弟子都能感受到魔兽的气息，但少爷却没有，我便安心下来，做了丫鬟顾兰，成了少爷喜欢的人。”

        “少爷，你快些回来，我把所有的秘密全都告诉你。”

        烈日被两片乌云遮住。

        要下雨了吗？

        顾兰撑起油纸伞，准备回顾府，忽然听见天上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

        不是烟花绽开，而是一道闪电正打在湖心。

        巨大的水流，倾斜而下，毫无防备的，所有安睡的，劳作的，玩耍的，大吃大喝的凡人们，被猛涨的湖水吞噬，瞬间淹没了城镇的所有房屋。

        千年安宁富裕的小城，顷刻，毁于汹涌肆虐的洪流之中。

        坚固的城墙，被猛涨的洪水推倒，猝不及防的人们，如水坑里的蚂蚁一般渺小，有的沉入湖底，随波逐流而去，有的抱着同样脆弱的浮木，在旋涡中拼命的挣扎着。

        “救我们！”

        “救救我们！”

        “谁来救救我们！”

        顾兰随着水流漂浮，她的身边泛起一圈金光，护着她没有被巨浪洪波卷进旋涡之中。她摸出腰间的暖玉，光源所在正是这块暖玉。她跟随顾潮生许久，顾潮生经常与她讲一些仙门四界的法术，暖玉生出的金光，叫做结界。

        她变成人十多年，读书认字，也旁敲侧击的询问过少爷，有没有魔兽成人的可能性。少爷说仙门四界从未有记载，凡世的书中更不可能有。但他本身如此，唯有寻找自己吃掉丫鬟顾兰的时候，旁边可能存在影响的东西。

        暖玉。

        她为幼兽时，曾趴在暖玉上取暖，成了人形后，随手捡了随身携带。

        她隐隐约约觉得是暖玉让他变化成了顾兰的样子，是暖玉隐藏住她的魔兽浊息，如今，暖玉在她危险的时候，自生出结界保护着她。

        那么……她要变回原来的样子，只要把玉扔掉，是不是就可以了？

        顾兰的耳畔，充斥着凡人歇斯底里的救命声，洪水依旧汹涌，恐怕要百日才能退去。

        百日之后，这座城将剩不下一个活人。

        凡人性命，顾兰不在乎，城池毁了，她也不在乎。魔域丛林的弱肉强食也好，凡世间的法度规矩也罢，她只要跟少爷在一起，去哪里都一样，跟谁生活也一样。但是……这里是少爷的家，少爷想要保护的地方。

        她要守着少爷的归处，等着少爷回家。

        顾兰颤抖着手，忽然用力一甩，手上的暖玉远远的抛出，如流星般划过阴森的天空，玉落湖心。

        少爷，你回来时，还能认得出兰儿吗？

        挣扎着的人们，看见一望无际的汪洋中，缓缓浮出一座岛屿，养心湖与其他江流的连线，被什么力量阻断，翻涌的巨浪瞬间平静下来，旋涡暗流消失。

        神仙！一定是神仙！神仙来救大家的性命了！

        岛屿高高耸立在水上，如一座硕大的坐标，只因为人们唯一的生路，人们拼了命的往岛屿游去，接二连三的爬上了岛屿。

        百日后，洪水退去，湖中多了个岛屿。

        大洪水灭世之日，几十座城池毁于洪水之中，死伤千万，失踪无数，唯有养心城保留下来，是为奇迹中的奇迹。百姓以为，是云界修仙的顾家二少爷悲悯苍生，用仙术化岛，救千万百姓于危难。

        洪水过后，人们离开湖心岛，重建养心城，他们将岛屿奉为神仙宝地，世代供奉，不得上岛打扰神仙，同时在码头修建了望仙亭，请了名儒大家书写牌匾，望后世子孙牢牢记住顾二少爷的恩惠。

        花浅松了一口气，好在魔兽化人，是个例，是偶然。魔兽们安稳的呆在魔域长城之外，不会闲的没事变成人惹是生非。

        隋婴的心思，却在那块被顾兰扔到湖中的暖玉上。

        顾潮生不吵着要走了，他忽然蹲下，抱住脑袋，猛地往地上磕。

        隋婴欲要制止，花浅抓住他欲要起术的手腕，“他难受，让他发泄出来，憋的厉害，会出大事的。”

        顾潮生想，如果自己的生命，能简简单单以撞死了解，那该有多好。

        如果仙魔大战时，花浅不救他，也挺好的。

        他执着的寻找顾兰，不光是因为爱，因为承诺，还是因为无法忘怀的恨意。他恨顾兰背弃了两人的约定，即使是魔兽之身，即使变作岛屿，也不曾与他说一声，明明近在咫尺，却让他苦苦等了三百年。

        约定的那一天，兰儿不是有意没有回来的。

        他在仙魔大战中受了重伤昏迷，直到大战结束后三个月才醒来。他在西陵山醒来，双腿依旧不能活动，他问师弟日子，已经过了约定之日整整一年。

        仙魔大战最终是赢了，多亏了岐山燕军，若琊王死在仙乐宫的熊熊大火之中。堕仙被斩首殆尽，魔兽被赶回魔域长城之外。

        然而，凡世经历了一场毁天灭地的大洪水，养心城也毁在洪水之中。

        好在养心城有一坐岛，救了不少人。

        顾潮生听了，死活要走，养心城有岛？他怎么没见过？他要回去，他的兰儿，他的顾家！但仙门四界也是满目疮痍，弟子们不是在救人，就是在驱赶魔兽，没人搭理双腿重伤的他的无理要求。

        无人送他回去，他便自己回去，他勉强找了两根仙木做拐，忍着扎心的剧痛，拼命回到了凡世。养心城虽毁，但顾家还在，生还的人在门宅前搬着砖瓦，他浑身缠着布带，四处找寻顾兰，却是找遍了全城，也没有顾兰的影子。

        顾家人说，死了吧，洪水时候，被冲走了那么多人，谁知道有没有她。

        顾兰水性很好，这些人都没死，兰儿怎么会死？顾潮生不相信，他不相信。

        伤好了些，他从城中找到城外，又去了附近的城镇，一年又一年，找遍了凡世，却找不到顾兰的影子。

        他不死心，拼命地找，自欺欺人的找，直到鬼祖给他的答复，是顾兰还活着。

        他讨厌仙门四界的人，更加讨厌造成大洪水的玫山隋家家主，虽然他心里明白，若不是晗羽上仙，可能凡世的劫数，就不止是一场大洪水了。

        他住在湖心岛上，三百年如一日，等着兰儿回来找他。兰儿答应他的，在这里等着他回家。

        “他为什么……为什么……不与我说话？我就在上面，就在上面……”顾潮生自语，说着说着，喉咙哽咽。沧桑银发落地，散开像是一朵绽开的白莲，湖心岛上，他栽了无数白莲，只因兰儿喜欢，兰儿喜欢吃莲子了，他要种许多许多，等兰儿回来全送给他。

        每一年，莲蓬熟了，兰儿还是杳无音讯，他便坐在岛屿礁断崖，把莲子一颗一颗的剥落入湖中。

        记忆的最后，在深深的湖底，湖底纠缠着水草与杂乱的砂石，模糊不清楚，湖上掉下一颗一颗的莲子，忽然，莲子都不见了，好像是被微微的湖底暗流，卷进了某个死角。

        花浅拍拍顾潮生，“顾兰并不知道，你就住在上面。三百年里，她不能动，她用尾巴四足，堵住了水系流通，才让洪水激流旋涡平静下来，养心城的百姓才有可能游到岛上得救。三百年养心湖水系早已稳定，如今，她若是动了，整个养心湖水系会大变，恐怕养心城会发生不输上次大洪水的浩劫。从她自愿变作魔兽原形，化作湖心岛屿的那一天开始，她就想着，永远留在这里，留在你们的约定之地，等着你回家。”

        一上一下，咫尺天涯。

        “晗羽真人，亲我一下。”花浅自觉记忆浏览完毕，到了出去办正事的时候。

        “……”

        “你不亲我们出不去的。”花浅表示自己也很无奈，“我都亲了你三次，你总该亲我一次吧？”

        “……”

        “还是我吃点亏，委屈一下，”花浅脸上没有半点不情愿，“过来，靠我近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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