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内格罗尼？”几乎旁听了全部对话的诸伏景光敏锐地将视线转移到对方身上，但却被少年肉眼可见的差劲状态惊到。

        紫眸少年眸色混浊晦涩，本就白皙的肤色更为惨白，整个人灰败得如同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行尸走肉。他浑身剧烈地颤抖着，手机已然掉落在座椅侧面，但他的右手仍无意识地保持着接听电话的姿势。

        我是谁。……我是、谁？

        仿佛是大脑里存在的怪物突然开始高声尖叫，凄厉的声音犹如尖锐的长针一般将神经搅来搅去。内格罗尼眼前蓦然冒出一大片火焰，满目赤色最终凝成一弧血痕在两个向他笑着伸出手来的人的脖颈上划过。

        “啊！！！”他短促张口发出一声大吼，但那本应声嘶力竭的声音却在从嗓子接触到空气的那一刹那被氧化，形成一股短暂的气音。内格罗尼大口大口喘着气，于是眼前的那一片赤色转眼间被一片冰冷的金属和惨白的墙壁代替。

        无数白影在他面前来来去去，一刀又一刀割下皮肉神经分离血管骨骼。目光所及之处除了自己鲜红色的血液就是令人恐惧的白色——白帽子白口罩白大褂白裤子白鞋子白墙白药剂白裹尸布……

        “内……！”

        “……罗尼！！”

        “内格罗尼！！！”

        内格罗尼陡然回过神来。他顺着两肩上的力道向驾驶座方向看去，对上诸伏景光的亮蓝色猫眼。

        “……你怎么样？”诸伏景光看着对方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道。

        仿佛是刚从水里面打捞出来的内格罗尼张了张嘴，活像搁浅于岸边的游鱼一般徒劳地翕动着自己的鳞片。

        他缓了缓神，带着被魇住的空洞语气抖着嗓音回答：“……还……还好……”

        句尾的“好”字声音拉长，带着声音主人自己都不确定的意味。

        诸伏景光叹了一口气。只要不瞎都能看出内格罗尼此刻的不对劲。现在他倒无意去窥探对方的过去和那段不到五分钟的对话中所隐藏的信息了，他只想把这个硬撑着的嘴硬小孩送回家，然后打包塞到被窝里。

        卧底先生连自己都不信的开始暗暗发誓：这绝对是最后一次心软！——当然他自己都知道这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除非对方以后会做出伤天害理的事。

        但抛开“内格罗尼”这个代号而言，这个此刻正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少年，分明还只是一个需要帮助的小鬼。

        诸伏景光又一次叹了口气，下车将对方扶出来，试图把他送回家。

        内格罗尼手脚都还有些发软，经过那一通来自灵魂的质问之后，尽管被诸伏景光拉回一点神智，但他的大脑还是有些混沌。他被诸伏景光扶着向前走去，没走几步却突然停了步。

        “怎么了？”诸伏景光也跟着停了脚步。

        “……手机。”内格罗尼目光虚无地盯着前方某一个点，沙哑的嗓音还带着几分颤抖，“手机……还在车上。”说着他就要转身用蹒跚的步伐再走回去。

        诸伏景光连忙稳住对方，让他站在原地。自己则迅速三步并作两步，打开车门从座椅的缝隙中拿出刚刚掉落的手机。

        他直起身来的时候手机正好又开始响动起来，来电联系人页面上显示着“康帕利”这个代号。但响动了几下后似乎是感觉现在打扰仍不妥，继而便主动挂断了，似乎是想等内格罗尼回转好心情之后再联系。

        诸伏景光看着亮起的屏幕，心中因为内格罗尼刚刚差劲的状态蓦然升起一股没由来的怒气。他直接按灭了屏幕，装作无事发生一样转身向内格罗尼走去。

        内格罗尼仍呆呆地站在原地。

        诸伏景光伸手示意他已经拿到了手机，继而将这个黑色小长方块放进内格罗尼衣兜里，然后继续搀扶着对方向他居住的地方走去。

        “……你知道我住的地方？”路上慢慢走着时，内格罗尼似乎是恢复了一点，用沙哑的嗓音机械性的问道。

        “大概能猜出来。”诸伏景光笑了笑，语气尽量放得舒缓柔和，“我没有刻意去调查过……而且这附近的住宅区大部分都在这个方向，往这边走总归没有错。”

        内格罗尼不言，只是紧紧抓着对方胳膊的手缓缓放松。

        诸伏景光就这样一路在内格罗尼的默许下送对方进了公寓楼。他本来想停步，但是内格罗尼抓着他的袖子完全没有放松的意图，只好又跟着对方上了电梯。

        在电梯门徐徐打开的时候，诸伏景光和电梯门口站着的一个年轻女性对上了眼。

        正急匆匆往电梯里走的小寺良子愣了一下，见电梯里有人，连忙让开路。

        诸伏景光对着她歉意的笑了一下，继而扶着内格罗尼走出来。

        “咦？”小寺良子发出一声短暂的惊呼，“酒井这是……怎么了？”

        她略有些着急地想凑上来，但却因为不清楚情况害怕内格罗尼有抵触心理又硬生生按耐下这种冲动。

        “你是酒井的朋友吗？”小寺良子急切地问，“他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内格罗尼的脸色虽经缓和，但也肉眼可见的不好。

        诸伏景光没想到还能遇见对内格罗尼颇有些熟悉的人，而且看对方表现出来的样子似乎只是一个普通人。他只得摆出苦笑的样子来，道：“酒井……酒井他只是今天出了点事，有些受惊。”

        “是吗？”小寺良子明显察觉不对，狐疑的视线在他们两个人身上转来转去，继而她眼神一动，盯住了诸伏景光衣摆处一小块暗红的血渍。

        诸伏景光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自己衣摆下侧，一时之间竟凝固在原地。他刚刚张口想要解释，只见小寺良子的神情立刻紧张起来，后退几步反手拿出了手机，警惕地看着他。

        “小姐，这个其实是一场意外。”诸伏景光无奈地苦笑道，“我可以解释的。”

        小寺良子没放下半分警惕，她维持着那个动作，浑身紧绷着。漂亮姑娘眉眼凌厉起来，英气抹杀掉先前给人的温柔印象：“是吗？那你和酒井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诸伏景光一时语塞。他还真的有点难以回答这个问题。他总不能直接说，我是这个比我小好几岁的未成年的下属？

        小寺良子见他沉默不语，越发警惕起来。她着急的目光连连在诸伏景光搀扶着的少年脸上扫过。

        这时内格罗尼似乎终于回过神来。他慢吞吞拽了拽诸伏景光的袖子，缓解了走廊里紧张到一触即发的气氛。继而他缓缓抬眼看小寺良子，解释道：

        “小寺……姐姐，这是我……做兼职的同事。我们今天出了车祸，绿川是为了救人。我没什么大事，只是有点被惊吓到了。”

        小寺良子又打量了他们几圈，见诸伏景光眼中对内格罗尼的关切不似作假，已然信了一半，但依旧不放心的问道：“真的只是同事？姐姐也是学过几年空手道的，不用担心我。”

        诸伏景光哭笑不得，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诚心帮人却被摆在防备的那边。

        内格罗尼倒是认真的点了点头，咳嗽了几声：“真的没事，绿川平时也挺照顾我的。倒是小寺姐姐，你不是还有急事吗？”

        小寺良子蓦然想起什么，惊呼一声就立刻越过他们向电梯跑去。她在电梯门阖上的前一刻还对着正在开门的内格罗尼喊：

        “如果有事的话，记得给我打电话喔！”

        内格罗尼朝着好心邻居的方向点了点头，收下了这份善意。

        两人随后进了门。

        诸伏景光第一次来代号成员的居所。他按耐住四下打量的目光，将内格罗尼扶到沙发上坐好，自己去摸索着开灯，室内瞬间一片亮堂。

        内格罗尼不发一言地看着对方在自己地盘上忙活着：拉窗帘、烧热水……

        诸伏景光甚至翻出了一罐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柜子里的蜂蜜，冲了一杯蜂蜜水塞进内格罗尼手里。

        诸伏景光在内格罗尼家的厨房中走了一圈，眉心狠狠皱起。这厨房里几乎没有开过火的痕迹，垃圾桶里也几乎都是速食的袋子。而就他看过的部分房间而言，这间屋子似乎带着一种怪怪的感觉，就好像分明是一个原原本本的整体，如今却缺了某一部分一样。

        联想起刚刚那通电话里透露出的蛛丝马迹，恐怕之前和内格罗尼一起住的人就是康帕利，而对方在一年前已经搬走了，这才导致这间房子的某些陈设存在一部分明显的缺失——但内格罗尼似乎完全没有填补空白的意思。

        他走出厨房，看着小口小口啜饮着蜂蜜水的内格罗尼，目光不由得短暂柔和一瞬。

        诸伏景光见内格罗尼状态已经趋于稳定，便也有了离开的意图。他正想开口，却看见内格罗尼捧着剩下的半杯蜂蜜水低着头，沙哑着嗓音闷闷开口：

        “你要是……继续在组织里这样，迟早会吃大亏。”

        少年柔软黑发贴在颈侧，头低垂着，看不清神色。

        诸伏景光又好笑又无奈，他叹了一口气，像是看着一只挥舞着爪子张牙舞爪警告着自己，却并无恶意的小猫咪。

        “好好，我知道了。”卧底先生点点头姑且作为回应，他转而又问，“你还要再来一杯吗？”他指了指只剩下小半杯的蜂蜜水。

        内格罗尼闻言抿住了嘴唇，什么也没回答，两个人一时之间又陷入了沉默。

        诸伏景光又叹了一口气。他只觉得今天晚上短短几小时之内叹的气，要比警校时看着松田和降谷又打起来的时候加起来还要多。他起身打算去再接点热水过来，却听见经过这一阵漫长沉默后，内格罗尼在身后终于蓦然出声。

        像是对他在说，又像是喃喃自语：

        “……一年前，我和康帕利一起住在这里。偶尔他在组织里的好友哥顿也会过来暂住两天。”内格罗尼轻声说，“有一天我临时接到一个任务，要求出国，并上交能联系外界的电子设备……我还和他们说回来再一起去吃烤鳗鱼……但是我一走就是三个月。任务结束后我拿到手机翻看消息，才知道哥顿被判定为警方卧底，康帕利亲眼看着他死了。我赶回来想问清楚，但是……”

        他目光空茫扫视四周，原本摆放着属于那两个人的东西的地方已然于一年前空空荡荡，惟余他一人形单影只留在这里，像是绕着同伴尸体不忍离去，在上空不停盘旋悲鸣的飞鸟。

        “……但是，我回来的时候发现，”内格罗尼停顿了一下，嗓音越发沙哑，继续说道，“康帕利离开了。他把他自己的东西能搬走的，全部搬走了。什么也没给我说……只给留下了我的东西和我。”

        “我问了琴酒，才知道他在哥顿死了一个多月后，毫无缘由地去除掉了几个大大小小的官员，其中有个叫做太田健太的死状很惨，造成了很大影响。然后他自知有错，申请调去后勤组，当天就离开了这里。”

        “后来我查了很久……才知道这一串似乎都和人口贩卖有关。”内格罗尼隐去了一些细节问题，仿佛只是在寻常梦呓。“哥顿是因为执行涉及人口贩卖的任务时的异常表现被组织怀疑的；而有个姓重松的警官则是被人口贩卖的利益相关人之一——就是那个太田健太指使人设陷阱逼死的，有段短暂的监控影像表明康帕利曾经想冲进已是一片火海的重松宅去救出那个重松警官的妻子。”

        少年低头，喃喃道。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所有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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