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骗骗花（6）

火焰在壁炉里发出“噼啪”的声音。阿贝多埋头在做实验，炉火的光给他镀上一层温暖的颜色，他周围总笼罩着的那种凉丝丝的、脱离世俗的气质消散了一些。我看着顺眼多了。

        吃了一堆甜甜花后，我终于饱了。百无聊赖往洞外看去，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雪。吃饱了就容易犯困，炉火温暖，四周寂静，我不知不觉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是关于以前的。

        梦里的我还是一个游魂，暂时住在望舒客栈。

        夜晚的望舒客栈与白天是两个极端，安静得没有一点人声。偶尔听见蝉鸣作响，也短促得让人疑心是错觉。

        明月高悬。月光照在琉璃瓦上，像结了一层霜。从我的角度看去，天地空旷，客栈边开满荻花的湿地一片雪白，沿岸的山峦层叠着延伸，更远的淡入云中。

        我蹲在房顶上，等一个大半夜加班回来的仙人。

        “找我有什么事？”一个身影突兀地出现在屋脊上。是魈。

        他抱臂而立，晃动的广袖带起一阵青墨色的烟气。

        虽然月色很好，环境明亮，但毕竟是大半夜，面前突然出现一个人影，我还是被吓了好大一跳。

        “哇！”我忘了这是屋顶，吓得脚往后一撤。

        我从屋顶上掉了下来。

        慌乱之中，魈很快反应过来捞我，快得我只能看见空气中一抹青色残影。

        眼前一花，顷刻间我已经被拎回到了屋顶上。

        “有什么事？”魈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他拎着我后衣领的手稳稳当当，丝毫不费力的模样。

        保持这个姿势，我抬头，能看见他露着的手臂上兽形花纹栩栩如生，有被遮住的部分，蔓延着伸入贴着身的上衣中。视线一偏，肌肉线条流畅的腰肢又近在咫尺。

        只是——

        “咳，魈上仙，我脖子……有点勒。”我艰难地开口。

        “……抱歉。”他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掉下去，麻烦。”

        怕我掉下去又得捞太麻烦，所以还不如一直拎着，这算是解释。

        我被放下来，松了一口气。脚踩到实地之后，突然一拍脑袋，想起来我会飞。

        我在魈表现得不明显的诧异眼光中，飘飘悠悠浮在半空。

        魈：“……”

        我：“……”

        刚站稳之后的我来了这么一出，我和魈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呵呵呵，看我这记性，我怎么忘了？”我干笑两声，企图缓解气氛。

        魈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金眸里又是一片平静，看来丝毫没被我的幽默打动。

        “何事？”

        这回他直接省略到两个字。我本能感到情况不妙，赶紧找了个问题。

        “魈上仙，刚才你是用了什么特殊的仙法吗？”我手指捻住做了一个“拎”的动作。

        “没有。”

        “那为什么你可以碰到我？”

        “我并非人类，自然与人类不同。”

        ……感觉回答了又好像没回答。

        不愧是仙人，真是有个性啊。

        没话找话的我又问道：“仙人晚上都去做什么呢？”

        “驱除邪祟。”

        “邪祟？”我来了兴趣，“比如一座楼那么高的大蜘蛛？或者丑得惨绝人寰的猪妖？”

        “不是。”他摇头，垂下的一缕头发在脸侧晃动，挠得人心痒痒，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偏移到他翘起的发尾上。

        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按下想把手伸过去捋平那缕头发的念头。

        “邪祟一般没有形体，肉眼凡胎不可见。”我努力集中注意力听他说话，不一会儿，又不自觉盯着他的眼睛。

        那双金色的眼瞳在月光下更显明亮，仿佛本身就能发光似的，瞳孔偏细而长，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眼睛。

        哪里见过呢？

        我表面认真，其实心思早已经飞远了。

        “……邪祟常人对付不了。时日一长，成了气候，有道行的方士也未必应付得来。”

        他的声音清冷，像泉水缓缓流过玉石上。

        “总之，如遇劫难，便直呼我名吧。驱除邪祟，是我的职责。”

        说完，他微微颔首，几根翘起的头发在他头顶一晃。月光照映下，居然有种毛茸茸的质感。

        我看着他，脑子里灵光一闪。

        “是猫啊！”我恍然大悟。

        “……？”魈的眼神有些疑惑。

        “那个……我是说，我吃过了，多谢魈上仙。”虽然这样很不礼貌，但事实上我根本没仔细听他说的什么，随口答了一句。

        我：“……”

        魈：“……”

        我们四目对视，空气又沉默了。

        最终还是我憋不住，首先开口道：“这大半夜的，魈上仙不需要去休息吗？”

        他眨一下眼，欲言又止。好像想问什么又没开口。

        “嗯。”他放下抱着的手臂，肩膀处的肌肉不再紧绷着，整个人看上去轻松了不少。“你也早些歇息。”

        他的身影融入一阵青墨色雾气消失不见。

        他走之后，忽然天亮了。视角一转，我从刚才的房顶上坐到了房间里。

        面前的桌上摆了一盘点心。几个吹弹可破的雪白小方堆成一盘，每个上头都淋满了糖浆，亮晶晶的。仔细一闻，还有股子桂花香气。

        这是……杏仁豆腐？

        我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旁边有人说话，声音听起来好像属于一个粗嗓子的男人。

        “魈上仙，不巧今天的材料都用光了，这是最后一盘。”我记得那个说话的人，他是望舒客栈的厨子，言笑。他是少有的几个能看见我的人之一。

        言笑用眼神示意这边，他边上的魈也跟着看过来。

        现在的魈好像看上去和之前有所不同。平常那种只有在他出现，或者离开时才有的青墨色的雾气在他周身若隐若现。可能因为那层雾气影响，我总感觉魈看过来的眼神好像带了一点怨气。

        魈很快收回了目光，说了句“无事”走了。

        魈走后，言笑擦了擦头上的汗，走过来对我解释道：“这是住在客栈的仙人，他不喜欢热闹，所以难得碰见一次。你也是头一次见吧？”

        我和魈认识的过程仔细说来太麻烦，于是我干脆点了头。

        “这仙人平日餐风饮露的，对食物没什么要求。但要说到喜好，偏偏只爱杏仁豆腐这一样，忒难伺候。”

        忒难伺候？我感觉这个话头有点不妙。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言笑身后，我大为震惊。眼看言笑还打算继续说，我暗暗朝他使眼色，用手指他身后。

        可惜言笑根本没领会我的意思，接着抱怨：“唉，老板说要我多关照他，我想着这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咳咳！”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出口打断他。

        我说：“魈上仙，好巧啊，又见面了。”

        话音刚落，言笑的表情立即僵住在脸上，一滴汗缓缓从他脸上滑下来。

        “嗯。”魈面无表情朝我点头，转身又消失了。自始至终都没给言笑一个眼神。

        言笑还愣在原地不动。

        “他走了。”我提醒道。

        他这时才从僵硬的状态缓过来，哭丧着脸，“魈上仙他，都听到了？”

        “我完了。”

        我安慰道：“魈上仙刚来一会，应该没听到。再说他也不会在意这些的。”

        “……”言笑没回答，看上去已经心如死灰了。

        “唉，我帮你去试探试探口风。”我拍拍他的肩膀，端着那盘杏仁豆腐飘上客栈顶楼的露台。

        魈喜静。客栈老板特意把这个地方辟出来留给他，平常这里很少有人来。

        露台没人，魈不知道去哪里了。但我总感觉他就在这附近。

        我敲了敲盘子，喊道：“魈上仙，杏仁豆腐给你送过来了。”

        没人回应。

        我又重复两三遍，依然没人。

        梦里的我心里总有个执念，好像一定得让他吃到这盘杏仁豆腐。直接喊的方式不行，于是我又换了种方法。

        “唉，没人吃，看来只能倒掉了。”我缓缓倾斜盘子，作势要倒进旁边的花盆里。

        “给我吧。”一只手抵住盘子的一边，阻挡了盘子再倾斜的可能。

        “好。”我松开手，心情愉快地把勺子递给他。

        魈一口一口吃着杏仁豆腐。嫩滑的凝脂状固体由瓷白的勺子送到他嘴边，入口之后，他的眉头略微舒展开一些。只是变化很小，不仔细观察，看不出来。

        我从他那张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看出了“高兴”的情绪。

        盘子很快见了底。

        魈吃完之后说：“多谢。”

        我趁这个机会问起刚才的事：“魈上仙，言笑的话你听到了吗？”

        魈没说话。我看他这模样，看来是听见了。

        我说：“魈上仙，你别放心里去，言笑他只是随口一说，不是真心的。”

        “不会。”

        我说：“我就知道你不会计较，魈上仙是我见过最好的仙人！”

        魈别开头，说：“巧言令色。”

        他的侧脸被头发遮住，我只能从发间隐约看到一点他眼尾的红色。

        我抱怨：“魈上仙污蔑人，我可是真心的！”

        他转过头看我，张口说了什么，但我一个字也听不见。

        与此同时，魈的脸越来越模糊，一层雾气隔在我们中间。我逐渐看不清了。

        我心里十分焦急，忍不住出声喊他的名字，然而听到的却是：“嗷嗷嗷！”一种怪异而熟悉的声音。

        我被这声音吓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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