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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家祭


  收回家的桐子与槠子被分拣成两堆——桐子堆起来,捂放数日才可剥取;槠子则要经历繁琐的程序加工,最后变成一种带有苦味的的淀粉类食物。

  这些东西,柳奕只有约略的印象,却有没实在地见过。

  她只知道桐子便是桐树结的果实,而桐树的花朵非常美……

  每年春天,山林中亭亭如盖的一树洁白小花,掉落时纷纷如雪,那就是传说中的桐华了。

  桐油是此时民间最常见的灯油,也可以用来加工成油漆,更是土制粘合剂和木船防水的的重要材料。

  而槠子,便是青冈果,也有人称之为橡子。

  外观看起来像板栗,又不是板栗,本处便有将板栗称作甘栗,而将槠子称为苦栗的,是以槠子也可以叫苦槠。

  与板栗相仿,这东西从带刺的外壳里剥出来之后,还有一层光滑坚硬的种壳,将之剥除之后,又有一层内皮……想把它们制作成食物,不仅费时,还很费手。

  直到柳奕在河边遇见了前来淘洗槠子的许多乡妇,她才陡然意识到,这仿佛就是古诗里的场景……

  “几曝复几蒸,用作三冬粮。”

  原来就是它啊!

  想她们这白芸里附近,每一座丘陵都生长着槠子树,恐怕这“猪子林”,也该叫槠子林才对。

  每年深秋时节,采摘苦槠子的队伍都络绎不绝。

  山民们食用这“橡子”的历史,也当是年深月久。

  才会有了这将苦而不堪入口的子实,蒸煮、暴晒、舂制、又沉淀为淀粉的一系列工艺。

  最后加水熬制出来的淀粉糊糊,便会成为一种“凉粉”似的东西,略加些盐,就可以食用果腹了。

  据柳全回忆,柳家的阿翁曾言,在最为困难的饥荒年月,这漫山遍野的槠子林,也确实拯救了不少人的性命。

  人到了山穷水复的地步,果然能够爆发出无限的潜能。

  按照白芸里的传说,本处村民的祖先们大都还是从前由别处迁徙而来的。

  一如逃荒来此处的芳娘一家,又如才嫁来没几年的椿氏……

  柳奕甚至可以想象,白芸里,或者说芸水这条蜿蜒曲折的小河,正是一条自古以来就有的“逃荒之路”。

  在寒冷的秋冬季节,饥寒交迫的灾民、难民,遇到这经年生长的苦槠树林,见到这漫山遍野掉落的果实……

  他们一定是用尽了方法,才这些把难以下咽的坚果吃下肚,而得以存活。

  所以才会有了后来的村庄,人们才会在这样的山野中繁衍生息的吧?

  当然,这只是柳奕的一点“充满传奇”的猜想。

  真实的情况,只有经历过真正苦难岁月的人才会知道。

  像柳家人,现在毕竟还能守着些薄田,凭借自己的劳力艰苦过活。

  起码,他们还能吃上真正的粮食,混个水饱。

  柳奕当然希望,那只能依靠荒山的“恩赐”过活的艰难时日,永远不要出现在她的有生之年。

  “忆苦思甜”的苦槠“凉粉”还有些日子才能吃上,这十月“家祭”的日子却已到来。

  柳家人需要去给柳奕名分上的祖父母“扫墓”。

  作为活着的日子都且捉襟见肘的穷苦人家,他们去世后也不可能享受到什么体面的葬仪。

  ——自然也就不可能有什么墓冢,什么墓碑,更不可能有什么棺椁。

  所谓的扫墓,也就非常简单了。

  听闻得最早的时候,民间还是讲老人去世得入殓棺材的。

  比如柳奕听闻得周家的老人去世时,就是因“抬棺下葬”而惹出了波澜。

  但随着朝野间慢慢开始提倡“薄葬”,尤其生活水平明显地渐渐不如以前,到了柳奕的祖父母去世的时节,他们便连棺材也不能用了。

  大多数穷苦人家,只用一领苇席裹卷为葬,垒砌个小小的土堆便是坟茔。

  其实不说什么“小民不得立碑”的王法,本地连个石匠都找不出多的,他们又上哪里刻碑去?

  是以,大多数穷人家的坟茔都没有标志,全靠一代又一代“子孙后人”们在一年年的祭祀中,口耳转述。

  尤其当爹的男人们,便很有责任对挂着鼻涕穿着开裆裤的儿子们指明,“恁处是你高祖牛翁之墓”,“个一处,又是恁族父伯叔的葬处……”

  所谓法令都是给穷人立的,柳奕绝不相信经济条件更好的人家,不会给自家的“先人”立冢树碑。

  他们当然也会和穷人家一样,害怕数代之后,没有子孙再记得自己,忘记了给他们祭祀供奉——不然,死去之后可还怎生享用?

  只不过,穷苦人家所能倚靠的,便唯有子孙后代们的恁点好记性……呃,不,应当是“一片孝心”了。

  譬如五代单传的柳家,到了这时候,便很没有恁多的烦恼。

  ——柳全只记得他家“祖翁”的坟茔之所在,至于其他,恐怕早就湮没在黄土之中了。

  而到了柳家的下一代,那就更不用操心。

  他家目前只有柳奕一个女儿,从理论上说,是不足以传承什么衣钵的。

  这十一家祭,就当她家找了个机会吃吃喝喝罢了。

  反正柳奕就是这么认为的。

  她心里的祖父母,还有外祖父母,都好好地活在另一个时空呢,满轮不到她伤心难过。

  哪怕不能再见面,也意味着,她家肯定不可能再有机会接收到任何噩耗。

  她就当老人们都长长久久地好好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永远开心,永远不老……

  “说起来,俺在这大靖朝的祖父母……到底是啥样儿的?”柳奕啃着手里的甜玉米,在土堆前“凭吊先人”。

  “像这位祖父,我就全没半点印象。”

  “祖母,也只能记着一点模糊影子。仿佛是……家里有个凶巴巴的小老太太,不过有些时候,她好像又不凶。”柳奕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地努力回忆,“我却连她长甚模样都记不得了。”

  “还能有点印象,那就不错了,总比一片空白的强许多。”

  “算算,到大姊儿祖母去世,大姊儿也才三岁吧,不记事是正常的。”芳娘点头。

  “恁本处的祖翁年岁又不大。”

  “他是过去徭役干活搬石头被砸压了,胸口受过伤。后慢慢的就时常喘不过气来,只能佝偻着直不起腰,早早儿就消磨得花白了头发。”在一旁的柳全才道,“哪里是多老的人,就去世时,总也不到五十吧。”

  “至于老太太么,似乎为沾了露水的镰刀割伤了小腿,后面伤口竟发黑,没过多久便不好了。”

  “其实现在想想,生命多脆弱。他们,恐怕一个是受伤的时间久了,拖成重症,后面耗到油尽灯枯。”

  芳娘又转对柳全道,“一个么……照我现时估摸着,恁不是破伤风就是败血症,不然小小伤口哪至于血肉发黑,很快便去世。”

  柳奕听得呆愣,再一想……

  这就是什么都落后的古代啊!

  看看村里,哪有多少人真正能好端端活到白头,老而善终的呢?

  生命——

  尤其这贫家穷人们的生命,确实如此脆弱。

  微若蝼蚁,短如朝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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