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火岩炼狱（1）

夏小八睁眼醒来时，烧已经退了。她感到身子轻快，头脑也清醒，就是周遭这环境，让她差点以为自己已经被送走到另一个世界了——

        只见眼帘上方，在高不见顶的天壁上，悬挂着无数面织锦镶金的吊旗。而地下点着数千万盏大大小小的灯烛，其所产生的热浪烘得吊旗轻轻晃动，发出些不似人间的热气和幻亮。

        她屏住呼吸，凝神盯了片刻，才终于看清楚，那些吊旗上描金褂银绣的是什么——

        有金目白虎，有蜿蜒青龙，有踏水玄武，还有衔火朱雀。四只恶兽在雕满纹花的穹顶上穿梭激斗，利爪飞牙所过之处无不燎起修罗业火！

        这是四大家族的图腾！是大越朝的祸患，百姓的噩梦！

        夏小八浑身一个激灵，一跃而起，却听见一个略有耳熟的声音在旁道：“你醒了。”

        “谁？”

        夏小八大吃一惊，往后跳了几步，藏在一处高柱后，才悄悄探头来看，却见是那个生得“闭月羞花”的仙人！

        他正立于一座烛台旁，去点燃那一盏即将熄灭的烛火。

        这里重重穹顶压制下并不见日光，可那寒阳映雪般的风姿却在这儿仅有的燎燎烛光下，生出些炽烈的意思来。那一身素色布袍，不知怎的，落在他身上，竟像是九天华服般辉煌。

        他俯身燃烛的那瞬，夏小八恍然觉得是看见了他在投身烈火中。

        夏小八从高柱后慢慢走出，心中狂跳不止，道：“这是哪里？你到底是谁？我为何在此？”

        夏侯兰君不想回答这么多问题，只道：“这儿是神庙。”

        夏小八一愣，道：“神庙？是……是哪个神庙？”

        这话也是白问。漠水镇上可不就那一座神庙么！

        夏侯兰君并不理她。夏小八呆呆将周围再打量一圈儿，觉得自己大约是在做梦，于是将自己胳膊上使劲拧了一把。等看见那一道青紫的淤痕，才愣愣相信这就是现实。

        于是又跑到夏侯兰君身边，紧追不舍道：“那你到底是谁？你是怎么进来的？我又是怎么进来的？我们是还活着，还是已经死了？还是这些都只是我的幻觉？”

        夏侯兰君不想理她，只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将反面朝上，这样就看不见那一双情意绵绵小鸳鸯了。他将荷包扔向夏小八手里：“你落下的。”

        夏小八接住荷包，又顿时想起李慕来，遂问道：“李……官差呢？”

        夏侯兰君垂眸道：“不知。”

        实际上，李慕是被他给打晕了。不过晕得不重，想必这会儿已经醒来。

        先时他告知李慕要带走夏小八，李慕却义正言辞道：

        “虽然仙人救了小八性命，但要不要跟你走，还得问小八自己才行！”

        见夏侯兰君一副势必要带人走的样子，李慕最终拔刀出鞘。夏侯兰君不欲与他过分纠缠，于是只好让他先睡一会儿，又把荷包掏出来拿回，这才将夏小八拎出了漠水大狱。

        夏小八并不知道这些，夏侯兰君也没打算告诉她，只向她道：

        “你发烧晕厥，是我救了你。现在我需要你帮忙，所以将你带来神庙，你以后就跟着我。”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夏小八着实惊呆了。现在，她的小脑袋瓜里塞满了各种事情，乱七八糟的简直理不清楚。但是，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她揣好荷包坚定道：

        “看来你当真是个‘仙人’。我不喜欢仙人，可你救了我，我理当知恩图报。但是，要我从此跟你走，那万万不能！我不要跟一个仙人在一处！”

        夏侯兰君道：“怎么？”

        夏小八怒道：“什么怎么！早知道你真是个仙人，我就不救你！”

        夏侯兰君默然无语。他其实知道，大越朝百姓们对于“仙人们”，是无一不痛恨的。倘若有一天仙人们失势，说不定会被百姓们食肉啖血呢！

        夏小八道：“你需要我如何报恩？总之，我就是不能跟你走，你长得再好看也不行！”

        夏侯兰君道：“你必须跟我走。”

        夏小八道：“我不！！”

        夏小八用声音拼命反抗，可夏侯兰君无动于衷。夏小八生怕此人一怒之下将她关在神庙里活活饿死，最后只好眼珠一转，想出了一个主意。

        她双掌合十，做出极不情愿又恳切可怜的样子道：“要、要跟你走也可以，但是，我有个条件！”

        夏侯兰君道：“你说。”

        夏小八淌眼抹泪道：“跟你走，那就是要从此离开漠水镇了。我其实也早想离开，可是小六娘一直病着……如今她走了，就葬在外头神庙脚下，我想先再去看看她。”

        想离开漠水镇是真，想再看一眼小六娘也是真。因此她这几句话，说得格外真切诚恳，令人不由热泪盈眶。

        只可惜夏侯兰君一点也不这么热心肠。他淡淡瞧了眼夏小八，就知道她是想逃走。不过他还是应允了：“你去罢。”

        “诶？”

        夏侯兰君道：“这儿有一处密道。你从来时路出去便罢。”

        夏小八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夏侯兰君叹口气，将她带领着穿过重重吊旗，走到一处弯绕且隐蔽的彩壁前。那上头浓墨重彩画的是一群手拿长弓长剑之人与恶兽相斗的故事。

        夏小八想凑上前去细看，却被毫不留情地扳开。随即壁画打开，一处密道现于眼前。可里头黑漆抹哄的，连个壁上火把也没有。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夏侯兰君从背后一推，就这样被关进了一片黑暗。

        夏小八回转身拍着轰然关闭的石门愤然道：“喂——！”

        可是无人应她。两边石壁上兀自滴着水，一声一声嗒嗒落在湿冷地面，令夏小八更觉恐怖。

        她口中咬牙骂道：“混账仙人！看我逮到机会怎么收拾你！”

        石壁狭窄，只能容一人通过，一股潮湿腐气升腾弥漫，可见这密道存在是时日已久。不过夏小八对这密道的秘密并不在乎，她磕磕绊绊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后，眼前豁然一阵光亮，吓得一下绊倒在地。

        慌忙起身细看时，才发现已到了洞口。待连滚带爬出来一看，竟早已远离了那座守卫森严的神庙，而是在一座荒蔽山丘下！

        此时，她眼前赫然是灰蒙蒙的天，黄茫茫的地。再拨开山丘下一片荆棘败草丛，走出去约半刻钟，就找到了一座新垒起来的坟墓，夹在其他一群新新旧旧的坟头里。

        坟头前简单放着些已然冷却的茶饭，里面就躺着小六娘。

        夏小八唰一下落下泪来。

        现在，小六娘的坟头就在她跟前。小小的一抔，只简单立了个木板做碑，上头歪歪斜斜写了“李氏之墓”，连个名字也没有。在这荒天野地、乌月阴空里，更显得格外凄凉。

        夏小八从怀中轻轻掏出个有些磕损的陶埙来，吹奏了一曲。这埙，据说是当初塞在她的小破襁褓中的。她常常跟小六一起吹着玩。

        后来小六走了，小六娘几乎哭瞎了眼，就总爱听她吹埙，说这埙一响，她就能看见小六和小八的脸一样。

        夏小八吹完了，又伏在坟头大哭一场，发誓一定要将出走至今未归的小六给找到，好给小六娘一个最后的交待。

        等哭完了，她站起身，朝四周打量了一番，并不见那位仙人身影。

        “哼，想就这么带我走，他一定不安好心！”

        夏小八兀自愤恨着。她已经想好了离开的路线：要走一条隐蔽的荒郊小道先蹿回镇子里，那儿小巷交错，一旦进去，这个外乡人就再难找到她了。

        她对自己的计划信心十足，可惜还是太年轻，并不曾料到天比较爱不遂人愿——

        正当她刚刚起身，拔腿要跑的时候，突然脚下一震，随即一条地缝激荡开来，那动静活像是沉睡地下的什么猛兽一朝苏醒，打了个呵欠将地面给拱塌了一样！

        夏小八大叫一声“不好”，立刻顺势翻滚踩踏起来。她动作迅敏，倒也勉强躲过了两波震荡。但当第三波动荡来袭，她已体力不支，手中一下松开了紧抓着的树枝，就掉进了地缝里——

        “啊——————！！！”

        夏小八惨叫起来，急速坠落中，手脚并用要去抓住什么保命。可那地缝太深了，光是从地面滚落下去的碎石土块儿，就不知有多少，可最后都在阵阵阴风中，坠入黑暗没了声息。

        她什么也抓不住，心道这次大概是要真死了。

        正这样绝望地闭上眼睛，却忽觉身下一沉，并没有想象中那四分五裂的剧痛。有一只手自黑暗中伸出，似是早知道她会落下似的，一把揪住了她的颈后衣领，然后拎猫似的，带着她在飞岩碎石中翩然下落，最后一同立于那深不见底的地底。

        夏小八感到周身炽热，晕晕乎乎，于是哆哆嗦嗦睁开一条眼缝儿，只见她正八爪鱼似的缠在一个白衣人身上，而他们正站在一块儿巨岩中。巨岩周围，是正在不断从头顶坠落的碎石，和脚边滚烫流淌的火焰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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