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我不是他的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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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越给薛惟擦完下额头上冒出来的细密的汗,才坐下来,拿出手机登录监控软件,调看薛惟宿舍走廊里的监控——自从他学了法律之后,他就强烈要求他妈在出租楼里的每个走廊上都安装几个监控,以备不时之需。
现在看来,这个决定是正确的。薛惟宿舍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暴力砸开,池越要搞清楚这个人到底是谁,又是什么时候来的,有没有进去过屋里。当时他进门的时候,看见薛惟的生活用品摆放得整整齐齐,地板上除了薛惟自己的脚步,并没有其他人乱踩乱踏过的痕迹——
现阶段萝堂村还在开发,有好几栋楼正在拆迁当中,残搁断壁地横在路中央,人走上段路鞋底就会沾到点东西。如果有人进去过,地板上不可能没留下过痕迹。
池越把时间进度拉到五个小时以前,仔细地看了起来。期间都没有看到有人出现在薛惟宿舍门前,直到时间来到七点多之后。当时薛惟人已经去到楼下,快要上楼的时候——
几道人影突然出现在监控范围内,因为这时候天色已暗,走廊又还没有开灯,所以可视条件比较差。池越努力辨认了一下,大概有七八个人这么多,有几个人的样貌是看不清楚的。
一开始是有个人将烟头丢在走廊道上,用鞋底碾过几下。紧接着他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抓过旁边人早已准备好的斧头,对准门上锁好的钥匙,扬起胳膊凶狠地砍了下去。
视频是有声音的,池越听见“砰砰——”的声响,随后对门那儿有个人探出个头来,他伸长脖子,转动着圆滚滚的脑袋,扫了几眼四周,嘴里骂道:“吵什么啊?神经质啊!”
几个人齐刷刷地往那人看了过去,那人没见过这种阵仗,见他们各自带着棍棒和斧头,当即吓了一跳,立刻将门给关上了。
这时一人说:“砍钥匙干什么?直接砍门,砸烂了不就可以进去了。”
另一人答道:“说得有道理,这样砍还费事了。罗哥,你直接砍门啊。”
拿着斧头的罗宇非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指使你大爷呢?再他妈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信不信我宰了你们?”
提议的那个烦了,夺过罗宇非手里的斧头,将罗宇非给推开,大步走到大门前。他原先的身影隐没在摄像头拍不到的一角里,直到这时,池越才看清他的身影——
是赵铭!
赵铭果真是个狠人,能做这群人当中的刺头不是没有道理的。只见他二话不说扬起斧头就着门页砍了下去,持续几十秒的暴力砍之后,木屑终于忍不住地从门芯里迸溅出来,洒落了满地。
赵铭连气都没喘一下,从容淡定地把斧头递给身旁的人,紧接着往回倒退步伐。在其他人还在一脸懵逼的时候,他已经起了个助跑冲上前去,抬腿狠狠地踹了一下大门。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半残的门页终于不堪重负地将进门的道路给敞开,门页猛地拍打在墙上,又砸了回来。
赵铭抬脚抵住晃动不已的门,侧身对几人说道:“搜,动作都麻利点。”
几人就要往前冲进去,突然,赵铭佩戴着的蓝牙耳机里传来一道声音:“哥,薛惟他回来了!”
赵铭没想到薛惟会在这个时间点回来,他立刻抬手做出个停止的姿势。
几人脚步一顿。
“你拖住他,我很快的。”赵铭说。
赵单凌人就在下面,刚才那道声音就是他传过来的。见赵铭不及时收手,他急道:“不行!哥,你答应过我什么?”
赵铭对赵单凌有过承诺,他不能和薛惟起正面冲突。因为赵单凌想起他们上次一群人对付池越的时候,这个薛惟就不怕死地冲过去,让赵铭照着自己脑袋砸。赵单凌觉得这个人就是个疯子,他们只是接了一个订单,不能为了完成这个订单而去吃好几年的牢饭。上次薛惟三番两次地惹怒他,他当时没反应过来,后来才察觉到薛惟是生了心思在里头的。联想到后面薛惟又去惹怒赵铭,那头事不达不罢休的劲儿,他就犯怵,他猜测薛惟是想借赵铭的手,将自己给送到阎王跟前。
赵单凌了解赵铭,他生性易怒,如果薛惟还怀揣有那样的心思,做出一些激怒赵铭的行为,从而导致赵铭做出失去理智的举动——这是赵单凌不想见到的一面。
因而看到薛惟回来,他就要赵铭立刻走人——
雇主交代的事情,他们一定会办到。薛惟的东西能藏在哪里去呢?无非是贴身藏着,又或者是藏在家里。总之,重要的东西薛惟一定是随身带着的,他不怕找不见。这一次没找到就算了,离六月份还有段日子,他们有的是机会去找。
赵铭想到赵单凌对自己说的话,不由地呼出一口气,无奈地对蓄势待发的几个人说道:“都撤了,改天来。”
池越看着他们一群人作鸟兽散,一分钟后,薛惟出现在监控内,掏钥匙进门。察觉到门被砸烂了之后,他也没有任何表示,直接进了门,随后再也没有出来。一直到池越自己出现在监控内,将他给带了出来。
池越将视频关掉,打算回去之后用电脑将视频给拷贝出来。他复杂地看了一眼薛惟,将滑下去的被子往上掖了下,薛惟不舒服地哼了一声,手不安分地把被子给佛开。池越不厌其烦地抓住他的手,打算往被子里塞回去,可手却在触碰到薛惟手腕的那一刻时,顿了一下。
他抓起薛惟的手腕,震惊地看了好几眼。
十五分钟后,沈蕊终于赶到了医院。
走廊上的白炽灯光惨白地打在雪白的墙壁上,倒映出病房里池越的身影。沈蕊站在半掩着的门外,轻轻地叩了几下门——她出来时穿的是一双矮跟鞋,在空旷有回响的走廊里走动时会发出“咯咯”的声响,在安静的夜晚里尤显突兀。池越却不知道为什么,像是神魂到九霄云外,她走路的声响那么清晰,他却像是没有听见似的。她偷偷地,仔细地看了一眼池越,发现池越的眼睛黏在了薛惟身上。
“池越。”沈蕊又叩了好几下门,池越才把自己的思绪给扯回脑海里,站起来,说:“沈老师来了,您进来吧,他睡着了。”
沈蕊走过去,说:“多谢你给我来消息。如果是小惟,他大概不会给我来电。”
池越给沈蕊搬了张凳子,示意沈蕊赶紧坐下。沈蕊却摇摇头,上前握住薛惟的手,看了薛惟片刻,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他太瘦了,在雅惠苑见到他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很瘦。这才几天啊,他又瘦了一圈。”
“他一向精神不好。”池越也不藏着掖着,问,“沈老师,您知道他精神状态不好吗?”
沈蕊愣怔了一下,说:“他……”
没等她回答,池越就接着说:“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拖着两个行李箱,拉着一张脸,脸上没有笑容,可以说是面无表情。但他的面无表情不是正常人的那种,而是一种‘随便吧’的表情。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他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非常得丧,准确来说,我觉得他对生活是没有任何盼头和憧憬的。”
盼头和憧憬是一种力量。身陷逆境中,光有外头的太阳指引方向是不够的,还得有内里的太阳。而盼头和憧憬就是内里的太阳,它们没有实体,虚无得仿佛不存在。可只要抓紧它们,在逆境中播下种子,生根发芽,就能够翻盘。
这是一根线,拴在那些负面情绪上的一根名为“希望”的线。如果线崩了,情绪也会随即瓦解,如汹涌澎湃的海水一样,将五官彻底给淹没,溺在其中的人,抓不住任何的支撑物,只能随波逐流地飘向深海,旋即溺毙在咸腻的海水当中。
池越觉得薛惟现在的状态,已经进展到了溺在海水这一副本上,只差毫厘之距,薛惟就能如先前他自己所愿的那样,去阎王爷的府邸报道了。
“您说他发烧了,大概也不会给您去电话。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会这么想,您和他的关系又是怎么样的。但您知道吗,他宿舍的大门被人给撬开了,他没搭理,任由那门挂着。连房间门有没有关上他都没管,不吭声地倒在床上,不省人事一样。如果不是我突然想着过去他那儿看一眼的话,他这会儿已经把自己给烧成肺炎了。”
池越说到这里握住薛惟的手,反向将手腕摊在沈蕊眼前,“这是我刚才看到的,您看看这道旧伤疤,整整三道口子。他应该自残过,我不知道您知不知道。”
薛惟的右手腕上横着的愈合伤,已经不大看出来当时的他用刀划得是有多狠了。但池越从这旧伤中觉出了点心疼,薛惟到底是身处在什么样的环境中,才会狠下心和这精彩万分的世界划分一二?
池越在明着跟沈蕊说,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薛惟的心理状况就没有好过。
池越看向沈蕊,她蓦地红了眼圈,显然知道池越要跟她说些什么:“我知道他曾经自残过,这还是他奶奶给我带来的消息,当时我在外地出差。本来已经到了医院,但却只敢站在病房外看着他,因为他爸当时在病房内,跟他奶奶吵起来。”
薛貌生和李亚茗的争吵非常激烈,屋顶差点都叫他们给掀开了,几个护士齐齐上阵都呵斥不住他们。沈蕊便是在他们你来我往的口水战中得知了薛惟患有严重的抑郁症。
池越心想:原来是这样,他没猜错,薛惟果然有心理疾病。
既然沈蕊没打算遮掩,他便也把话敞开来说了:“我后来见到他,是在一群混混的棍棒底下,薛惟当时被他们抢了行李,他被群殴,我跑过去救他。为首的那个人见到是我,跑去拿了根栏杆条,那本来是冲着我来的,薛惟却挡在我跟前,我以为他是在救我。”他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一下,“后来那群混混被吓走了,我就想带他去医院,没想到被他扇了一巴掌,他说我多管闲事。我当时很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丁宇济这时候才告诉我,他就是自己开车时不小心撞过去,却站在原地没有躲开的那个人。”
沈蕊听到这里,心不由地揪了一下。脸色变得苍白,她看了看躺在病床上的薛惟。
“我说到这里,您应该已经明白了,薛惟当时就在找机会赴死。很不巧,他遇到了我。普通人碰上这种事情,缓口气都觉得自己是死里逃生一回吧?被打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还不得赶紧去医院看看?他却不是,拖着一身伤,只想打车回穗城。”池越说到这里胸口像是压着块沉甸甸的石头一样,难受得几乎要呼吸不上来。他把薛惟的手往被子里塞回去,又看了看吊瓶上的液体。
“我不知道前天他去了您那边之后为什么心情会一落千丈,因为他在雅惠苑见到您的时候,我看得出来他是高兴的。而且那之后我带他去超市买完东西出来,他还说了一句‘我这条命还得留着见沈蕊,暂时还不想见阎王’。沈老师,我跟您说这么多,只是想让您有空的时候多关心一下他,他是个受不了刺激的人。”
后面那番话池越说得毫不客气,带有些指责的意味在里头,沈蕊不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池越。
“而且这一次发烧,我不知道是不是他有意为之的,但我带他来医院的时候,他是不情愿的。”
池越说完便沉默了,他只能把话说到这里。这个中意思,还得由沈蕊自己去咂摸。毕竟他不是薛惟的什么人——恐怕在薛惟眼里,他连个普通朋友的位置都没占到。而沈蕊和薛惟之间的事情,说到底是他们自己家的家事,他一个外人贸然说出这番话来,已经是很不礼貌的行为了。
别人家的家事,你掺和什么呢?
池越想到这里心中突然泛起更加难以言喻的难受劲儿,薛惟说得对,他就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
他不是薛惟的什么人,他们甚至没说过多少句话,他们只是陌生人的关系。如果硬要划分,他也只是他房东的儿子。那几次单独的相处并不能单方面宣告他是薛惟的什么人,而他现在做出的种种行为,都已经越过了界。
沈蕊接过池越递过来的纸巾,擦干眼泪后静默片刻,才突然说:“谢谢你,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情。”
“我去攻读心理,其实是因为小惟。”沈蕊说着眼泪又涌上眼眶,“我并非不知道他现在还有心理疾病。只是现在他的情况究竟是轻度的还是复杂的,我还不能够判断出来。那天在雅惠苑你也看到了,我见到小惟的时候很震惊,小惟也是一样,他不知道我就住在雅惠苑。”
池越沉默了。
沈蕊继续说道:“他奶奶还在的时候,我就时常能够得到他的一些消息。无非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比如他爱吃什么,在学校的成绩怎么样,最近好像迷上了什么运动……但他奶奶过世之后,我就很难再得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说到这里沈蕊坐了下来,看着池越认真聆听的神情,“你一定想问,你难道不会回去?我回去过,但是那间屋子被他爸卖掉了,他们消失在人海里,我找不见他。”
那时候的网络还没有现在的发达,在茫茫人海里要找一个人,是何其的难。
池越抿了抿嘴,没说话。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总之,这些年我也过得很不好受。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情。”沈蕊说完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他的儿子其实长得很漂亮,若是放在人群当中,是能让人眼前一亮的长相。她知道池越的这番话是在提醒她,要尝试着跟薛惟沟通,说说心里话。她如果真的担心薛惟这个儿子,那么就把问题敞开来说。
那天薛惟来雅惠苑,她把钥匙递给薛惟时,薛惟并没有拒绝,她看得出来他是想跟自己住在一起的。他们在餐桌上吃着一顿二十几年后才吃到一起的晚饭,本来气氛十分融洽。而薛惟吃饭掉眼泪,都将那句“妈”给喊出口了。但阿pear突然闯了进来,将这副画面给砸碎了,告诉她,她的儿子不喜欢这个叫阿pear的人。
薛惟当时对阿pear露出了敌意,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沈蕊在猜想,恐怕薛惟以为阿pear是那个介入她和薛貌生感情的第三者——阿pear进门就喊她宝贝儿,见到薛惟就火冒三丈。薛惟已经三十岁了,他不可能猜不出自己和阿pear的关系。何况,阿pear在隔音效果不太强的房间里还吼出一句:所以他是你和那个贱/男人的种。
沈蕊能感觉得出来,薛惟很在意这个。两人上次在车里说话的时候,薛惟就曾问过一句:“所以,你是再婚了?”
想到这里,沈蕊心中已有几分打算,待薛惟醒来之后,她会告诉薛惟他想知道的事情。
池越将充电宝塞回包里,说:“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先走了。”
沈蕊:“好,今天多谢你了。”
“不客气。”
池越说着迈大步去开门,可人才刚闪出去,不知怎么的,沈蕊突然改主意,跟了上来。
池越脚步一顿,察觉到沈蕊还有话要对他说,便问:“您还有什么事情吗?”
沈蕊不动声色地将池越从头到尾扫了两遍。池越个子很高,剃一个利索的寸头发型,肩宽腿长,扎着领带的白衬衫下,能隐约看见他那结实的胸肌。看上去阳光、上进、有活力。
他的右手正拿着被书皮精心保护好的一沓a4纸,沈蕊看他这张还未脱学生气的脸庞,突然间在内心感慨起来。随后她便问道:“方便问下,你先在是在找工作吗?”
池越点头,“是。”
“你读的什么专业?今年也该二十三了吧。”沈蕊问。
“律师专业。”池越不明白沈蕊为什么会问他年龄,但出于对长辈要有礼貌的原则,他应道,“是二十三了。”
沈蕊嗯了一声:“那比小惟要小上七岁啊。”她意味不明地说出这句话,“你放心,等小惟睡醒了,我就打电话给你。”
“好。”池越点点头,没觉得这句话有哪里的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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