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活菩萨

年关将至，梧城街市上熙熙攘攘，烟花炮竹阵阵，年味儿十足。

        地处北越国西南边陲，与富庶的大齐毗邻，往来商队不计其数，使得梧城从一个默默无闻的边关小城，发展成今日繁华昌盛的热闹城池。

        早年北越尚未与大齐通商时，梧城穷得叮当响，连土匪都没有几个。

        随着梧城日渐繁荣，城池越建越大，百姓越来越多，连带着剪径的蒙面大汉也多了起来。

        紫云山上的猛虎寨，便是“个中翘楚”。

        寨主顾羽不知是何来头，家财万贯，却率一干粗汉莽夫在紫云山落脚做起了土匪，不过一两年的功夫，便在梧城站稳了脚跟。

        同样是抢劫，但猛虎寨盗亦有道，不抢平民百姓老弱妇孺，专门没收不义之财。

        一开始也有许多质疑声——既然都做了土匪，又怎么还会如此有良心？怕不是在做戏给人看。

        对此，顾大寨主并未多加解释，但凡发现有人违背寨里的规矩，她便极为严苛，一顿寨法伺候之后，那人基本上也便废了。

        再加上她平日里待人极为宽厚，即便年景不好，阖寨上下也温饱不愁，居有定所子女还有所教，一干漂泊不定的粗莽之人感念她还来不及，鲜少有人会犯浑坏了规矩自讨苦吃。

        日复一日，梧城老百姓便渐渐地对猛虎寨放下了戒心，不仅不将他们看作土匪，反而将其视作梧城的守护神——只要有他们在，梧城便会少许多江洋大盗，百姓也能多一些安宁。

        毕竟猛虎寨人人极为凶悍，一般的宵小之徒能避则避，不敢轻易招惹。

        每逢年节，山脚下的百姓还会将自家做的腊肉年货等物送一些到寨子里，略表谢意。

        做土匪做到如此份上，着实让人咋舌。

        后来顾羽离世，寨主之位传给了她唯一的女儿顾乔。

        彼时顾乔十二岁，还是个懵懂的小姑娘，十七岁的二当家徐容便挑起了大梁。

        徐容是顾乔乳母的儿子，自小便看着顾乔长大，年纪虽轻，行事却极为沉稳，少年清俊的面容上满是坚毅，“寨里的规矩，一如从前。”

        老寨主不在了，寨中大权落在一个毛头小子手里，难免有人心生不忿，想偷偷搞点小动作，却被徐容早早地掐灭苗头。

        从十岁起，老寨主便经常将他带在身边，悉心教授，历练磋磨，为的就是这么一天。

        “阿容，若有朝一日我不在了，你要帮乔乔撑起整个寨子。”

        徐容永远记得老寨主明亮温柔的眼神，“她比你小五岁，一直当你是兄长，只有你能护着他了。”

        顾乔没有父亲与兄弟姐妹，她身边最亲的人便是乳母赵妈妈、徐容，以及两个一起长大的玩伴。

        从圆润可爱的小姑娘抽条成纤细窈窕的少女，变化巨大的不只是顾乔，还有徐容望向她的目光。

        乔乔一直当他是兄长。

        但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履行了对老寨主的诺言，将愈加富庶的猛虎寨交到了顾乔手中。

        他对外沉着冷静处变不惊，在面对顾乔时却像是变成了一个哑巴。

        在夜深人静时，徐容经常懊悔得眼睛发红，若他不那么怯懦，早一些向乔乔表明心意，或许，她便不会经历那些，变成今日这副模样。

        “容大哥，你昨夜又没歇息好吗？”

        看着面前明艳动人的绿衣少女，徐容回过神来，“天气日渐炎热，睡得有些迟罢了。”

        顾乔指了指他的眼底，关切道：“都一片乌青了，左右今日也没什么事，不如你回去补个觉，若是有事，我让小鹤去叫你便是。”

        目光在她脸上顿了顿，徐容道：“那我先回去了，日头毒辣，寨主若是出门，记得让小鹤给你带上伞。”

        顾乔打了个哈欠，神色慵懒：“太阳这么大，出去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窝在屋里和雪球玩。”

        雪球是一只通体雪白的临清狮子猫，长了一对鸳鸯眼，一蓝一绿，极为漂亮剔透，是去年冬天顾乔在林子里捡来的。

        说不上为什么，顾乔之前对小猫小狗并无太大热情，但在见到雪球时，她却有些挪不动脚，不忍心见它继续躺在冰冷的雪地上，头脑一热便将它抱了回来。

        养了半年多，原本脏兮兮的小猫变得毛色雪白，长毛飘逸如仙，与先前相比简直是判若两猫。

        顾乔给它取了个名儿叫“雪球”，经常带着它到处走。雪球胆子大，站在顾乔肩上游街串巷，眼瞳倒竖，威风凛凛，毫无惧意。

        认识顾乔的人都知道，猛虎寨的顾大寨主人美心善，不仅长得明艳俊俏，还经常施粥赠药，不似土匪寨主，反倒像是活菩萨。

        有初来乍到者十分不解：“猛虎寨不是土匪窝吗？我听说他们不抢平民百姓，那他们的钱是哪来的呢？难不成真有这么多不义之财等着被他们抢？”

        有人笑着回答：“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听闻顾老寨主家财颇富，在某地还有一座金矿，金银财宝用之不竭，施粥赠药这点小钱，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人愈加不解，“嚯！既然如此有钱，为何还要做土匪呢？”

        “或许，这只是人家的兴趣呢。”

        那人怔然，半晌摇了摇头，苦笑道：“是我这等穷人所不能理解的事了。”

        窗子洞开，微风习习，顾乔倚在藤椅上把玩着雪球的前爪，揉捏着它软乎乎的脚垫，与它那双溜圆的鸳鸯眼四目相对，直到眼睛有些发涩，她才眨了眨眼。

        小鹤走了进来，道：“小姐，山下有人来报，来了位年轻公子。”

        “嗯？然后呢？”

        小鹤神色略显古怪，支吾道：“那人未报姓名，说要找他娘子……”

        顾乔摩挲着雪球胸脯的软毛，漫不经心地问：“他娘子是我们寨中的人？那带他上来寻人便是。”

        “他说，他娘子是小姐你……”

        小鹤的声音小得几乎快听不清，却还是让顾乔撸猫的手猛然顿住。

        她倏地抬起头，乌黑的眼眸微敛，声音微凝：“来找我的？”

        小鹤点了点头，小声说：“而且，那位公子还抱着一位幼童……”

        幼童？

        顾乔怔在原地，好一会儿之后，她才开口：“莫非，那个幼童是我的孩子？”

        话音未落，她自己便笑了起来，眼波流转，眉眼妩媚。

        “小鹤，这位公子不会是吃错药了吧！我一个黄花大闺女哪来的夫君，又怎么会有孩子哈哈哈哈哈……”

        见侍女的神色不太对劲，顾乔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诶？”

        紫云山山脚下，立着一名紫衣少年，他十八九岁的年纪，身量高大，肤色微黑，眉眼英俊，正目光温柔地看着怀中两岁的女童。

        太阳炽热，周边的树叶都颇为萎靡，可他却气定神闲，额上毫无汗意，一派清爽潇洒。

        顾乔下山后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她脚步倏地顿住，心中竟蓦地生出一抹怯意，一时不敢继续向前。

        这人是谁？她对他全无印象，为何他会说她是他娘子？这个小女娃倒是生得雪白可爱，眉眼与她幼年时有几分相像……

        等等，顾乔屏去脑海中乱七八糟的念头，深呼一口气，佯装淡然地朝紫衣少年走了过去。

        在距他三步远时，她顿住了脚，少年身量极高，顾乔不得不微微抬头，望定他那张英气勃勃的脸，她出声询问：“敢问公子姓甚名谁，为何说我是你的娘子？”

        自她出现在视野中，少年漆黑的眸光便一直定在她身上，他凝视她的目光过于炽热，黑眸中蕴含着浓烈复杂的情绪，令顾乔一时有些怔忡。

        难不成他们之前真的认识？那为何她全无印象？

        “我是连斐，乔乔你当真不记得我了么？”

        少年的声音低沉，如玉石相击，极为悦耳，他大约没有十八岁，嗓音还些微沙哑，听得顾乔耳根没来由地有些痒。

        “连斐？”顾乔两手抱臂交叉在胸前，满眼疑惑，凝神想了许久，“抱歉，我并不认识你。”

        紫衣少年脸色微黯，复又扬起一抹勉强至极的笑，“果然如此。”

        他的神情过于哀伤失落，衬得那张英俊年轻的脸愈发惹人心怜，顾乔头脑一热，忽地开口：“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我是你娘子？”

        刚说完她就后悔了。

        若他真的拿出什么证据来，难道她当真要做他的娘子吗？明明两人素不相识……

        连斐眼眸蓦地一亮，抱着怀中女童走近了顾乔。

        当两人挨得极近时，顾乔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口水，他、他真的好高。

        顾乔一直觉得自己在女子中算是比较高挑的了，但站在少年面前，她才堪堪到他的肩膀。

        他肩宽窄腰，紫袍下掩映的双腿看着也极为修长，就外貌上而言，着实是个无可挑剔的俊美少年郎。

        唔，除了肤色有些黑。

        粉雕玉琢的小女娃挥舞着小手，对着顾乔呀呀叫：“娘娘，抱抱。”

        顾乔身形猛地一僵，不知所措地与小女娃乌黑溜圆的眼睛对视着。

        少年喉间溢出一抹轻笑，他俯身低头，薄唇附在少女白皙小巧的耳边，低声道：“乔乔的左乳下方，有一颗朱砂痣。”

        什、什么？

        顾乔愣了一下，尔后反应过来，脸瞬间变得通红，她又羞又惊地瞪着少年，却撞入他那双漆黑漂亮的眸子中。

        似是不经意，少年泛着浅绯色的薄唇擦过她的耳垂，嗓音低柔：“乔乔，最喜欢我亲那里了。”

        咔嚓，顾乔觉得自己脑海中的某根弦瞬间绷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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