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是杯酒渐浓（六）

沿途偶遇农舍，更多的是无尽的麦田，一湾长河匍匐在深蓝的夜空下，散落星光点点。安东尼的骑术精致而成熟，以至于秋晴不得不重新关注他的贵族身份，他多以褴褛形象出现在她的面前，一如战争时期的巴黎普通市民。可这样的生活并非他所钟爱。

        月色勾勒出不远处的一座城堡，齐整的构筑美化了视线，秋晴一时觉得花月生香。沉滞的铁门缓缓开启，精美铜花遍布蛛丝，几枚败叶无风自落。守着这个庄园的是对老夫妻，他们似乎习惯了主人不定期地到来，待安东尼将马缰交到手上，大门在身后无声合拢。

        守园人擎了盏风灯，朦胧灯光扑到栏杆上，秋晴不经意拂过蒙灰的台阶，厚厚的灰尘下亮出白玉般的理石。

        守园人边走边问：“先生，需要备晚餐吗？”

        安东尼点点头，他接过风灯，径自走入城堡。风声乍起，拂过野地发出尖迷的哨音，秋晴听得胆战心惊，紧跟在安东尼身后。

        “这里也是你的家吗？”秋晴找话说。

        “对我来说，这里仅仅只是一处狩猎园地。”

        “这么大的庄园，可以住多少人啊……”秋晴感叹道。

        那是以前。安东尼将视线放远，夜声微动，故地带给他的只有庞大而遥远的回忆。大厅内的吊灯被点燃，烛光如霜如水，纷纷凉凉爬上金银餐具，盘里的肉块野味浓烈，秋晴很小心地嚼着，眼不离正襟危坐的安东尼。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穿礼服，灰色礼服完美地贴合他的身材，头发一丝不苟，放于面前的是银质刀叉和水晶酒杯，所有的一切在瞬间颠覆了那个巴黎流浪汉的形象，秋晴不由自问：他穿成这样进餐，是出于修养，还是出于习惯？

        安东尼觉察到落在他身上的甜美微涩的目语，他不为所动，散过来的夜风像一只清臒的手，撩拨开刻意深藏的记忆。在这个大厅里，这样的餐桌旁，曾坐过他的曾祖父，祖父，他的父母和妹妹；还有他的爱人，那个早已飘散成烟的犹太女子。

        他倾尽巨大家产支持解放战争，不过是为了实现一场刻骨铭心的复仇。

        手不由攥紧刀叉，划过餐具萌生金属刺耳的刮音。秋晴闻声，抬头望去，对上安东尼奇异的笑容，他挑眉低问：“喝酒不？”

        “……酒呢？”桌上并无酒。

        “地窖里。”

        “那我跟你一起去取。”

        秋晴放下刀叉，她不想一个人呆在这黑幽幽的大厅内。城堡阴暗、空落，连脚步声都有回音，头顶依稀有蝙蝠打翅的繁密细音。秋晴想到巴黎的公馆，构造似乎有点相似，只是公馆更为精巧、明亮，她记得顺阁楼而下的通道尽头有扇封闭已久的木门，锁爬满湿绣，门下苍苔如积。一如这里。

        安东尼撬开铁锁，冷风贴墙而过，风灯照不到通道的尽头。走了段路，展现眼前的是一排排珍藏的美酒，瓶身标注着一个个距今久远的日期，诠释低调的奢华。

        秋晴问：“这样的地窖，巴黎的公寓里也有吧？”

        “当然。”安东尼略有一顿，“不过早废弃了。”

        “真可惜。”

        “可惜什么？”安东尼反问，脸上逐渐堆积出阴郁的神情，烛光柔和不了他咄咄逼人的气势。秋晴倒抽一口气，他是敏感的，一点无意的话音都可能旁敲推及他的心事，令他陷入其中难以自拔。

        秋晴侧转过头，嘴上逞强顶了句，“难道不是吗？你也不是经常回去。”

        安东尼缓了语气，“我找东西。”

        “什么东西？”

        “不知道，我从没见过它。它记载了我妻子家族的所有遗产，可能是张纸，或许是一本日记，也许只是一个隐秘的记号，标注了财产的去向。”

        “没有人帮你吗？”秋晴指的是舒维利埃夫人。

        “很多人以为我死了。这样也好，对他们来说是安全的。”烛火晃映在安东尼的眸子里，秋晴听得真切，“能寻得遗产最好，若找不到，只要它不落入德国人的手里即可。”

        “他们也在找……”秋晴噤声。

        “我只知道，上面标着我妻子的名字，”安东尼说得愈发困难，“艾丝黛儿。”

        一丝挥之不去的孤独隐秘在他眼神深处，这也算是能够让自己靠近他的原因吧，秋晴心念悸动，她看着安东尼，目光清澈。抹去心底的迟疑，秋晴微微靠前，轻触安东尼温暖的唇，他柔和的鼻息缓缓迫近，流连眼底，漫上眉尖。

        也许自己能够帮他。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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