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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香港的日子


刚到香港的一个月里,懋渊和书望住在子寰租的小公寓里,靠子寰和剧社同学的接济度日。她给父亲写了信,却一直没有回音。他们的话剧都是义演,所有的收入都用来支援抗日,后经大家一致同意,每次演出后都有一笔款子用来支援懋渊姐弟,懋渊心里很是感激,总想为剧团多做点事,然而演戏是肯定不要她上场的,她一脸福相哪里像流离失所的难民?她自己也抱怨:“怎么吃了这些苦也不见瘦?”

        她自知算术不精,又不敢管账,就和男孩子们一起打杂,在学校里发传单,卖票。子寰知道她的心思,笑着劝她:“我们经济上还撑得下去,倒是你,成日里跟这群男孩子一起搬桌搬椅的像什么话?”懋渊听后脸一红,这些日子,她生活在这个温暖的家庭里,把这些昔日的同窗都当作了自己的亲人,要不是子寰今日提醒,她当真忘了男女之嫌了。

        劝规劝,子寰管着账目,有多少家底他了然于心。租剧场毕竟不是一笔小费用,这些没毕业的学生也不见得能够天天演戏,没有收入的日子,懋渊和书望过得很拮据,家乡带来的草头腌虀配一锅稀粥就是姐弟俩一天的食物。子寰和朋友们来看望他们时,懋渊却总要到外头的熟食店买上一块叉烧或是牛肉,油腻腻的肉用油纸包着,抓在手里,一路上闻着那令人垂涎的香气,她感到一种难言的快乐。

        她还记得子寰来公寓里吃的第一顿晚饭,是她早早地列出了菜谱,花了一下午准备的。她把虾仁放在菊花水里烫过去腥,又用牙签一只只地挑出背上的筋,牛肉切得很精细,又在盆子的一角摆上一朵牵牛花——她从买菜路上采来的。为了保证让他吃到热腾腾的米饭,她最后才蒸饭。书望和子寰进屋时,她刚准备淘米。她把一只陶碗伸进米缸,忽然觉得手上痒痒的,掏出一看,竟有几只小黑虫在她胳膊上爬来爬去,碗里的小黑虫更多,再看缸里,一只只黑的黄的小虫在晶莹的稻米中翻来覆去,好不自在,懋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一下把碗丢在了地上。

        子寰和书望闻声赶来,书望见他姐姐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一碗米又撒得满地都是,忙焦急地问:“出什么事了?”懋渊惊慌地叫起来:“虫子,满缸的虫子!”

        书望揭开米缸一看,倒也没有他姐姐说的那么夸张,松了口气道:“香港天气潮湿,这两天天又热,有些虫子也是正常的。”懋渊哪里听得进,兀自挠着自己的两只手臂,眉毛拧成一团,嘴里不时倒吸几口凉气。一直沉默的子寰看到懋渊这个样子,抱臂站在门口,笑道:“原来渊妹怕虫子啊。”懋渊耳朵尖,听到了这句话,感到有点窘,她回过头去向他哭丧着脸道:“怪恶心的。”

        子寰牵了牵嘴角,捋起袖子,走上前去帮她淘米,一面又数落道:“懋渊真是呆得没话说。”她微红着脸,站在一旁茫然地扯着自己的衣角。好多年后,她才品味出他话里别样的味道。

        手忙脚乱忙过一阵,三人坐在小餐桌旁,懋渊拿出一个小坛子,一打开,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细嗅,还夹杂着些许桂花香。子寰惊喜道:“这是从家乡带来的?”懋渊笑着替众人斟酒,听了这话,微微摇头:“酒只是普通的老白酒,桂花是从家里带来的,预备做糖藕的,前两天突发奇想,混了蜂蜜兑进酒里,存了这节日,今天刚开封呢。”

        书望看着懋渊欢喜的神情,忍不住打趣道:“要不是子寰兄登门,我还没这份口福呢!”

        懋渊白了书望一眼,转身去取杯子,突然意识到,他们刚搬进来不久,东西还没有置办齐全,家里只有两个喝水的杯子,一个是她的,一个是书望的,一时间有些犯难。子寰见她愣在原地,关切地问她怎么了。书望这时也反应过来,挠挠头解释道:“子寰兄有所不知,我们刚搬进来不久,家里一共就两个杯子,要不你用我的吧!”子寰豪迈举起碗,颇有几分豪迈地说:“这有何难,用碗喝就是了,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这才是快意人生嘛!”说完爽朗地笑起来。

        于是三人索性都用碗倒了酒,书望端起碗道:“我们在香港人生地不熟,多亏子寰兄照应,我敬你!”说罢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子寰见了,心中也生出几分江湖中人的侠义之气,道:“都是同道中人,无需多言,今日我等虽偏安一隅,为的也是壮大自身实力,将来用科学报国,也不枉寒窗苦读十数年,来,干了!”说着将酒喝干,把碗一翻。

        懋渊和书望听了,都心潮澎湃起来,纷纷举起碗来干杯,一碗下肚,懋渊只觉得面红心热,头脑也有些发晕,却还要往碗里倒酒,书望见状,慌忙阻拦,子寰笑道:“渊妹要做女中豪杰,也不必醉酒以明志啊!”

        书望给姐姐端来一杯茶,望着姐姐两颊绯红的模样,笑道:“子寰兄一说干杯,姐姐也不想想自己的酒量,就这么一股脑灌下去了。这可是白酒,你当是小时候家里吃的甜酒酿呢?”

        懋渊听了这话,脸烧得更厉害了。子寰见她两颊红彤彤的,像两抹傍晚的云霞,此刻更是眼波流转,虽一言不发,也流露出万种风情。他望着她不觉心中一动,便脱口而出:“我们渊妹长大了,是大姑娘了呢!”

        懋渊此刻心跳如鼓,听了子寰的话,一刻也坐不住了,说了一句:“我先去睡了。”便转身回房。

        书望和子寰见她醉了,便不再多言,由她去了,二人仍旧谈笑对饮,直到天明。

        书望很快找到一份家庭教师的工作,从小公寓搬了出去,每星期回来看望姐姐,总会带来新鲜的牛奶面包。懋渊开始在家写作,杂文,小说,什么都写,写得最多的是他们演出的剧本。作品登上了报纸,懋渊总要兴奋地拿给子寰看,子寰总是笑笑,道:“瞧我们渊妹,都乐坏了。”

        这样一来,懋渊姐弟的生活稍稍得到了一些改善。剧社的公帐上却已经所剩无几。

        懋渊建议剧社演王尔德的作品,许多同学不置可否,唯有子寰全力支持,懋渊连夜译出了《少奶奶的扇子》,众人加紧排演。演出这日,座无虚席,观众多是官太太与洋人。剧末,懋渊身着一件白底青花真丝旗袍——这是她压箱底的一件行头,手捧琵琶缓缓登场,现场观众及子寰,书望皆惊讶不已。

        懋渊坐在舞台中央,轻拨琴弦,缓缓唱来:“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子寰坐在观众席的正中,望着懋渊的目光渐渐平静下来。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在座的许多观众是从苏沪一带来的,听到此处,泪光泫然。子寰将头扭到一边,不看懋渊,懋渊不时望向观众席,却触不到子寰的目光,她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猛然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心下一阵恍惚。

        座上许多外国人见太太们频频用手帕揩拭眼角,心生疑惑,又不知台上咿咿呀呀唱些什么,纷纷退场。

        频频拭泪的太太中坐着一位容貌出众打扮入时的女子,无人陪伴,哭得梨花带雨。此时她身侧的位置空了出来,透过眼前茫茫的雾气,她仿佛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遂向他挥挥手示意他过来。那人向女子一笑,起身走来。

        恰巧此时一曲唱毕,懋渊起身谢幕,演员纷纷上台。观众们起身鼓掌,懋渊鞠躬起身,子寰的身影赫然映入眼帘,他身旁站着的分明就是方才那位时髦女郎。懋渊心头一阵酸楚,她强忍着泪水,心中默念:“今天是他的生日,不能哭,不能哭。”

        散场后,子寰送走那位女郎独自回到后台,同学们分明看见了他同那位时髦女郎坐在一起,却也没说什么。书望将懋渊拉倒一边,轻声向她道:“那就是白小姐。”

        话剧社为了筹集资金,常与香港社交圈里的名人有所往来,那些家财万贯的生意人哪里真的懂话剧,不过是借机结识这些俊男美女罢了,对于这群年轻的学生而言,也不过是变相地出卖色相。

        在那些资助他们的人里,有一位白小姐,是香港有名的交际花,却只比懋渊他们大五六岁。那位白小姐曾是秦淮河花船上的花魁,年轻时攀上了一位陶瓷大亨,作了他的姨太太,来了香港。两三年里,陶瓷大亨与他的正室相继辞世,大亨膝下无子,白小姐年纪轻轻守了寡,却名正言顺得到了万贯的家财。这些年,有不少纨绔子弟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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