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至少他没被按过水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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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小姐从杏云坊回来了。”
空旷的庭院里,祝从坚负手而立,抬首望月。
管家挥退了前来报信的小厮,回到他身后,低声道。
月凉如水,松竹的影子落到祝从坚身上,也落到空明的庭院地上,枝叶参差如同水中交错的藻荇。
“去干什么了?”他问。
管家于是将小厮带来的消息转述。
祝从坚沉默良久:“算了,她能想明白,愿意接触商事,打理绣坊已经难得,旁的事情,我们对她还是不要太苛刻。”
他就这么一个女儿,出格了也就出格了吧。
管家明显对此深以为然,郑重道是。
翌日一早,便有身着烟粉立领窄袖衫外罩水绿比甲的丫鬟登门祝府,托门房传话,言明自己出身县令府邸,是奉夫人之命特来请祝府小姐参加今日浮云茶楼寻芳宴。
浣春居里,绿筝睁大了眼睛,看向坐在菱花妆镜前,已经盛装打扮好的小姐,三步并作两步去到她身边:“小姐早已经猜到了?”
祝嘉鱼摇了摇头:“不是猜到,是笃定。”
善良仁慈的县令夫人慧眼识珠,挽救了濒临倒灶的绣坊,怎么看都不失为一桩佳话。
她用祝家绣坊为县令夫人铺名声,县令夫人投桃报李,让她在城中豪绅名流夫人面前露露脸,这是情理之中的事。
毕竟从之前的种种传闻来看,县令夫人是位通情达理的聪明人。
“走吧,别让远道而来的女使等久了。”祝嘉鱼站起来,一面说着,一面提起粉紫的裙摆往外走。
绿筝顾不上惊叹自家小姐的心机算计,连忙拔腿追了上去。
主仆两人到浮云茶楼后,县令府中出来的小丫鬟便领着祝嘉鱼到左列席上末位坐下。
祝嘉鱼对此倒也没有什么异议,毕竟在场诸人之中,确实是她这个商户女身份最低。
她垂下眼,看着面前白釉茶杯上海屋添筹的纹理,一时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
明白眼前的处境是一回事,但心理上的落差,却也实在不是一时半会儿能习惯的。
前世到死时,她在玉京可也是出则香车宝马,入则高门大户的一品夫人,所到之处逢迎者众。
尽管玉京里那些养尊处优的夫人小姐十分地看她不惯,深以为她这样的女人也能混迹于玉京贵族圈子里实在是老天瞎眼,造化弄人。
但因为容衡的缘故,她们也还是得小心翼翼地捧着她,莫说是让她坐在末位了,哪怕席间她皱了一下眉,也够她们心惊胆战好一阵子。
后来她就那么死了,想必有不少人拍手称快吧。
正在她出神之际,陈夫人终于到了。
她被身边一片吸气声惊醒,往门外看去,便见着陈夫人穿着她呈上去的裙衫缓缓而行,走动间墨绿的长衫随风而动,精致的纹理蔓延其上,如同江海凝光,波纹潋滟;又如山亭夜月,静谧幽深。
“我怎么觉得,那衣衫上的松枝像活过来了似的?”
“陈夫人身上的裙衫是出自谁手?城中何时有技艺这等高超的绣娘了,我怎么不知道?”
“还以为今日寻芳宴我等能平分春色,如今看来,竟是陈夫人要一枝独放了。”
众人窃窃私语,祝嘉鱼面上一派淡定,绿筝却很有些喜不自胜,费了好大劲才将唇角的笑意压下去。
这些眼高于顶的上流社会的夫人们,绿筝太清楚从她们口中说出这些夸赞的话是什么意思了,这代表祝家绣坊的绣品,即将成为绥平城里最流行的物件,成为夫人小姐们竞相追捧的存在。
祝家绣坊,要起死回生了!
绿筝将目光投向身前跪坐着的小姐,此刻她正百无聊赖地数着面前的果盘上有几颗樱桃,她看起来那么年轻,年轻得好像不谙世事,但绣坊在她手上被盘活了,这是没有争议的事实!
但祝嘉鱼不太关心,已经知道结果的事,她不会再多分一点心神去关注。
她只觉得时间难捱。
名字取得再好听,也不能改变宴会无聊的本质。即便活了两辈子,她也想不通一群女人聚在一起赏花吟诗有什么好玩的。
不过出于客人的礼仪,尽管她听不懂,但她还是全程面带微笑,以确保自己不会有任何失礼之处。
好容易捱到宴散,陈夫人总算将她拉出来与诸位夫人小姐介绍了一番,祝嘉鱼与她们客套了几句,便迫不及待地带着绿筝下了楼,刚坐上马车,却忽然听见有人唤自己:
“祝小姐——”
她掀开车帘,看见伫立在车下,眉眼清隽的少年郎,微怔之后总算想起来人,有些防备地看向他:“王家郎君?”
不会是来找她秋后算账了吧?
没等她多想,王怀誉看着她,眼神清澈,道:“我知道,祝小姐昨夜那样对我,是想让我抛却往事,努力进取。我已经下定决心,此后勤学用功,定不会辜负小姐一片心意。”
祝嘉鱼好整以暇地等他说完,才幽幽道:“你误会了呀。”
她声音软糯,语调温柔:“我对你没什么心意,只是觉得平白被你娘骂了三年,委实心烦。郎君若是想报答我令你下定决心,那就行行好,别再来找我,可好?”
王怀誉在杏云坊喝了三年酒,但三年里加起来都没和花娘们说上三句话。
这是他第一次,和一个姑娘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听一个姑娘说这么多话。更何况这还是他思慕许久的对象。
甫一见着祝嘉鱼开口,他便开始脸红,晕晕乎乎的,到马车驶走,也没回过神来。
直到料峭春风将他吹醒,他才开始品味祝嘉鱼的话,然而越是品味,他便越是失落。
于不远处看完了一出好戏的卫清楼放下帘子,心满意足地唤车夫启驾。
马车路过失魂落魄的王怀誉时,春风吹动帘角,露出他微垂的眼睑,卫清楼翘唇,面上很有几分得意之色。
他还以为祝嘉鱼那般对他是厌恶他,现在看来,她就是个恶婆娘,对谁都那么凶,这么一对比下来,他竟是奇异地心情好了许多:至少他没被女罗刹按过水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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