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安薄感受到心脏沉重的跳动。

        风从侧面涌进教室，将窗帘推向他，在下一秒缠上他的脊背。布料摩擦出静电火花，安薄猝然回过神，猛地从琴凳上站了起来。

        地面瞬间发出刺耳的惨叫。

        理智回笼，安薄胸膛起伏剧烈，他握住自己颤抖的手，注视面前的钢琴，缓缓向后退了几步。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

        他已经下定决心了。

        至少在这一个半月，他不会再碰钢琴。

        这个让他惶恐不安的决定，不应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被轻易打破。

        然而刚刚，只差一点，他就要违背自我的内心，继续做他总是在做的事情。

        “你会弹吗？”

        就在这时，一道稚嫩的童声在耳边响起。

        安薄一惊，回头看去。

        见他不回答自己的话，身后的小女孩又问了一遍，“你会弹钢琴吗？”

        条件反射般地，安薄后退一步，僵硬道：“我……我会。”

        很快，他又摇摇头：“不！我是说……”

        小女孩没有理睬他的反悔，惊喜地睁大双眼，小跑到他面前，“那你就是新来的老师吗！”

        安薄愣了愣，低头看着她，一时间不太理解，“什么老师？”

        小女孩：“就是教我们唱歌的老师！每节课都会给我们弹琴的。”

        她的嗓音清脆明亮，落在不大的教室里，迅速向他袭来，如同她透彻的目光。

        安薄有些局促，道：“我不是，我只是……”

        他想了想，不太确定自己为何而来，他只是跟着路荺，被邀请一起去送花，然后，就来到了这。

        于是，最后就变成了——“我只是路过。”

        闻言，小女孩微微垂眼，淡淡点了个头，耸了耸肩，无奈道：“好吧。”

        之后她便越过安薄，径直走向了自己的位置，坐下，然后抽出一根铅笔，在纸上涂写着什么。

        房间里再次恢复寂静，窗帘没有归拢的迹象，时不时扫在钢琴的琴盖上，安薄静静看着，神色复杂。

        “唉。”

        有人在喊他。

        这声音很好辨认，虽然只有一个音节，但那低沉冷淡的男声，他在几分钟前刚刚听过。

        安薄偏头看向门口。

        路荺抱臂倚在门框上，墨黑的眼瞳望向他，道：“你干什么呢？”

        “我……”

        路荺继续道：“我说了不要乱走。”

        安薄：“……”

        没等安薄回答，就听见空气中传来轻弱的“啪”的一声。

        路荺下意识扫了过去，看到颤颤巍巍弯下身捡铅笔的小女孩。安薄也顺势看去，再转过头时发现路荺的视线又重新回到了自己身上，神色淡淡。

        “走了。”他轻轻撂下两个字，转身离开。

        外面的天空此时已染上一片金红的夕阳。

        临走前，路荺被刚才的老师叫住。

        安薄把要拉开车门的手收回，站在车的右侧，看向对面二人。

        不知道老师说了些什么，但是她表情凝重，与鬓角灰白的发丝凝合，像是发生了不可挽救的事情。

        几秒后，安薄听到路荺的回答——“很急吗？”

        接着是老师的：“离比赛没几天了，但实在没办法，你知道的，这是最后一届了。”

        路荺手臂搭上车棚，指尖无序地敲着，道：“招募信息上传了吗？”

        “传了很多遍了，”老师无奈地摊手，摇摇头，“实在不行，我们就打算自学了。”

        他们继续说了些什么，随后，便齐齐看向安薄。

        安薄感受到热烈的目光，一头雾水，然后被叫到跟前。

        “你好，我姓李。”老师简单介绍，便直接进入话题，“刚才听露露说，你会弹钢琴。”

        安薄猜露露这个名字，也许就是刚才的小女孩。

        他心里一紧，张了张嘴，脸上温度无法抑制地上升，最终还是没有否认，但有所保留，“会……一点。”

        他的回答如同天大的喜讯，引得她惊喜地双手合掌，叹道：“啊！老天！你简直就是救星！”

        安薄莫名地眨眨眼，不解地看向路荺。

        在之后的几分钟里，他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在电台里，正如安薄听到的那样，青苹果幼儿园的小朋友们将要参加一场合唱大赛。

        但不巧的是，原本负责伴奏的音乐老师心脏病复发，在三个月前转入首都医院，离开了月亮岛，休养至今，归期不定。

        如此一来，合唱伴奏老师这一职位空缺，合唱排练进度缓慢，当下急需一名伴奏老师。

        了解情况后，安薄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回答。

        “您的意思是，”他不太愿意挑明真相，“想让我来当伴奏老师。”

        李老师点点头，抱歉道：“虽然这很失礼，但是真的没有时间了。”

        “我……”安薄欲言又止，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抓着裤缝处的布料。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部分是因为犹豫，部分是这让他想到曾经练习的时光，那是很少的愉悦。

        不愉快的回忆激发不出任何的行动力，安薄早知道这一点，于是现在想要改变。

        他的确赋予想法以行动，却漏洞百出。

        安薄心跳飞速，面对希冀的目光，始终说不出拒绝的话。

        气氛一瞬间结冰。

        “这样吧，”路荺出声，打断了这场沉默，“李老师，我们先回去想想，过几天再给您答复。”

        他边说着，边拉住安薄的手腕，向自己身后的方向。

        李老师反应很快，她用力点点头，满脸理解：“好的，也请不要勉强，没关系的。”

        路荺松开安薄的手腕，点头应道：“好，我们会好好考虑的。”

        安薄站在一旁，垂眼看着地面不语。

        地面上的沙粒细腻，淡黄近乎于白色。

        踩在上面有随时都会塌陷的幻觉，仿佛下一秒一切都会被柔软而毫无缝隙地围裹。

        安薄的视线里出现一双白色的运动鞋。

        微微抬眼，是一块灰色的痕迹，覆盖在血管交错的小臂上，青筋暴起，有一种难言的美感。

        “看什么呢？”声音从上方落下，“回去了。”

        安薄点点头，转身上了车。

        一路上，车里充斥着电台的声音，从上午严肃的播音腔换成了平和欢快的语调。

        车道从森林深处伸进漆黑闪光的柏油马路，视野开阔的同时，一束橘红色的光线打进车前窗，路荺抬手放下遮光板，又目不斜视地替安薄落下。

        “谢谢。”安薄说道。

        路荺淡淡道：“不客气。”

        “想好想要去哪了吗？”借着这个势头，他继续问。

        安薄绞着手指，没什么底气，声音很轻道：“还没。”

        路荺：“你慢慢想。”他又补充道：“我没有催你的意思。”

        安薄认真点了点头。

        路上他们遇到一对老夫妇——站在拐角处，正对着文化馆的路标。

        路荺请他们上了车，说是顺路。

        他们穿着正装，墨绿色的摆裙，珍珠项链，褐色西装，一顶礼帽和皮鞋。

        不仅如此，他们上车的一瞬间，安薄闻到松香味，淡淡的，却异常清晰。

        “谢天谢地，”夫人道，“我们本来打算等公交的，谁知道又出了什么事，等了快四个小时也没来。”

        路荺：“可能又被堵了。”

        “嗐，”老先生习惯般地从西服内兜掏出一包香烟，抽出两根递到座椅的缝隙间，“孩子们，赏个脸。”

        路荺自然接过，夹在指缝。

        而安薄则是恭敬地双手接下，捧在手里不知如何是好。

        电台里传出了和上午相似的内容，只不过是完全不同的氛围。

        “关于捕鱼限额这件事吧，还是争议不断的，但你细想其实这个文件也不全是缺点。”

        “你说的是生态平衡那一块的吧。”

        “的确，就是说这不见得是件坏事……”

        老先生冷哼一声，道：“阿荺，到时候你可要来哈，签字环节不能没有你。”

        “小年轻里就你像点样，而且你也知道，你阿公他……”

        声音戛然而止，在反光镜中，安薄看到他们互使眼色，意有所指地看向路荺。

        安薄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主驾驶。

        路荺若无其事地转动方向盘，全然没在听的状态。

        或者说，他对此毫无反应。

        阿公……

        这个称呼，也许不是可以被提起的存在。

        将他们送回家后，安薄自己回到民宿，他看到橄榄绿色的面包车消失在远处的街道，最后只剩他一个人站在门口。

        路荺回到了店里，去接阿婆回家。

        站了一会儿，安薄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洗了个澡，换上简单的家居服，然后坐在椅子上，面对着书桌上摊开的那本笔记，一言不发地盯着。

        似乎又回到了计划实施前的几个小时。

        焦虑、恐惧重新笼罩着他，然而再次导致这一切的根源却大不一样。与他的逃避不同，那是美好而值得回忆的存在。

        手腕处隐约传来异样。温热、紧锢的触感，安薄的脑海中不可控制地复原出当时的场景。

        路荺的手掌是热的，粗糙而厚重，在整片橘红色的天空下，安薄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紧张。

        路荺说他会好好想想。

        安薄的确这样做了，甚至忘记了时间。

        当夜色降临时，安薄进入了另一个阈值——他开始思考自己来这里的原因。

        这算什么呢？毫无目的地疯狂冒险？

        混杂着电流的声音传进耳中，隔着许多介质，也可能被距离分解了音量。

        安薄闻声望向窗外，他细听几秒钟，站起身，拉开窗户，听见由风带来的清晰和谐的乐声。

        还是《鳟鱼》，第四乐章。

        身后的纸张响动，他就势看去，愣了几秒，走进——安薄决定做一个大胆的尝试。

        他拿起桌角摆放的香烟和打火机。

        回到阳台，他深吸一口气，凝视着绿色透明材质的打火机半晌，接着试探着按了下去。

        “哒”

        火苗窜起，在空气的扭曲下，他笨拙地拿着那根香烟，不知如何是好。

        下一秒，安薄听到一声轻笑。

        抬头——他看到路荺扬起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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