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尹航还在哭哭闹闹纠缠着不想离开，被陆时樊呵了回去。

        “是他有消息了？”陆时樊捻着那片合欢花的叶子，这是那人最喜欢的一种树。

        “没有，”邱含把手中的照片交给陆时樊，“不过之前沈艾跟我说，林之岸在他那里住过一段时间，后来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真的活着？”陆时樊又惊又喜，转而迅速变成了担忧，“他……”

        “现在还没发现他的身影，不过我想，他现在双目失明，应该也走不太远，倒不如在沈艾的住所周围的村庄里找找，看看他是不是借宿在某个人家了——”邱含看着双眼无神的陆时樊，连忙伸手在那人眼前晃了晃，“你这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陆时樊不语，只是接二连三地叹气。

        “我要是你，我也不会把他关起来，哪怕是真的错怪了他，”邱含从怀里摸出被林之岸遗留在抽屉里的那枚戒指，“这是他留下来的东西，你要留着吗？”

        陆时樊接过那枚戒指，铂金素圈因为长久佩戴而失去了光泽，正如那人对他们之间的感情毫无奢望。

        “他不会原谅我了。”陆时樊把那枚戒指收在怀里，“等下一批新生任职了，我就可以解甲归田了。”

        “你怎么也要走？”邱含双手插在裤兜，脸上尽是不满，“夏青卸任，沈艾走了，现在你也——”

        “邱含，你说如果一个人失去一切之后，才发现原来失去的正是他想要的，还来得及吗？”陆时樊解开外套，披在邱含的身上，“我们都是失去过挚爱之人的人，不管还来不来得及补救，我不想让自己留下遗憾了，天气变凉，你一个人多保重。”

        邱含看着陆时樊为自己系上扣子，又想起曾经一起打打闹闹的那些时光，语气明显低沉了许多，“真的要走？”

        “真的，决定好了。”陆时樊莞尔一笑，“尹航那边希望你多担待，他还是个孩子，不能走了歪路。下一任将军里面，汪复寒为人正直，严宽并济，等他接任之后你也就可以休息了。”

        “我休息？我就活该是操心的命。”邱含白了他一眼，“走吧走吧，都走了也好，你们都一对一对的，我就是个孤家寡人。”

        陆时樊看着窗外，太阳已经落去了大半，在即将来临的黑暗面前燃尽最后一丝光亮。

        一别两宽，山高水远。

        再也不见。

        陆时樊翻看着那些照片，原来一个人可以在另一个人的生命长河中处处留下生活过的痕迹，却又可以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仿佛人间蒸发，又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陆时樊把合欢花的种子带上，关上了那间充满回忆的宿舍门。

        这一路上的山山水水，奔波劳累，让陆时樊寄于希望，又充满绝望。

        阿尔塞这么大，茫茫人海，他又能去哪里找到那个人。

        雨水倾泻而下，卷携着狂躁的风，一起拍打着茅屋脆弱破旧的木门。

        陆时樊缩着茅屋的一角，等雨停了吧，等雨停了，在这小山角盖一间木屋，种满那人最爱的合欢花。

        漫山遍野。

        “先生，先生！”十三四岁的孩子提着一篮浆果跑到林之岸的屋内，林之岸摸起拐杖着急地走了出来。

        “慢点，别摔着。”林之岸被那孩子撞了满怀，伸手去搂的时候摸到了竹条编织的篮子。

        “先生，这是我家上山去采的浆果，我给您留了一些，很甜的。”男孩拿起一颗在衣服上蹭了蹭，塞进林之岸的嘴里。

        酸甜的果汁在嘴巴中迸溅，林之岸笑着摸上男孩子的头，“很甜，很好吃。”

        这孩子是他外出采摘的时候救回来的，他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了，可听觉却异常灵敏，隔壁山崖处的孩子轻微的求救声被他纳入耳廓。

        原来一晃竟然快三年了，林之岸摸着装饰用的石栏，这几年他看不见世间万物，看不见这四季变化，反而心中淡泊如水，平静自然。

        “先生是不高兴吗？”男孩看不见林之岸被蒙着的眼睛，只能看到林之岸的嘴角耷拉着，没有半分笑容。

        “没有，只是觉得这个季节，合欢花该开了。”林之岸摇了摇头，他站在门槛外，“可是都看不到了。”

        陆时樊在半山腰上看着林之岸的一举一动，满眼含笑，对他来说，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也好。

        知你安好，毕生所求；再拜三愿，唯望君安。

        这一辈子的风风雨雨，和你一同经历过得磨难，倒不如随着这无羁无绊的晚风，让它沉没在彼此的回忆中。

        一别两宽，可这怎么能够两宽，他们两个留下了太多太多的遗憾，也许将来的史书上会留下林之岸的千古美名，救国之人，但那些曾经背负过的委屈与不堪，都将会是林之岸一生的心酸。

        过去无法改变，那些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也不会被抹去，林之岸苦笑着，也不知道自己在惩罚谁。

        山高水远，他还是想试着赌一把。

        赌那人会不会来找自己。

        可是如果真的见到了，自己难道不会回头吗？

        时迁时异，物是人非，山长水阔，大梦一回。

        林之岸甚至不知道后人提起这段历史的时候是不是会贬驳他的过错，他甚至也不知道史书上是否已经证实了他的清白。

        可是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甚至是什么都不重要了。

        得到的没有得到，他这一生所盼望的无非是两件事，可最后哪一件都没有办到。

        “父亲，岸岸和你一起背负这骂名吧，和那些污言秽语一起被埋入地底。”林之岸拿拐杖在地上敲敲打打，想要走回屋子，“只可惜，岸岸不争气，心里还是惦记着那个人。”

        惦记着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人。

        那些诺言一个都没有实现，什么都没有。

        林之岸抬头望着看不见的天空，现在是七月了，这天气却有些凉。

        晚风吹过，凉丝丝的风卷在脖子上，夹着那随风而来的不速之客，毛茸茸的，刮得林之岸的脖子很痒。

        林之岸把黏在脖子上的东西摘下来，这手感……

        他又放在鼻尖轻轻嗅着，不由得吃了一惊。

        林之岸拄着拐杖穿过竹林，一直往半山腰上跑着。

        不，不会的……

        越来越浓烈的水蜜桃味儿冲进鼻腔，林之岸不可抑制地哭了出来，泪水打湿了眼睛上的白绸，漫天飞舞的合欢花瓣扑在脸上。

        林之岸的拐杖被一间房子拦住，他敲敲打打的声音惊扰了屋里的人。

        “是有人来了吗？”陆时樊掀开门帘，看见在门外站着的人。

        林之岸淡然开口，“真的是你。”

        粉红色的花瓣渲染了整个黑夜，饱经风霜的恋人在树下紧紧相拥，诉说着这半生的不甘与痴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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