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39

对于神而言，孤独其实并不可怕。时间和空间不过是祂的一个分支，祂永远存在、亘古不变，所以并不在乎小小生灵对祂是怎样的忌惮和仇恨。但是，当这样一群魂魄出现在他的面前、散发着千百年未曾变动的爱与温暖时，神的时间竟也似乎随着它们的流转与改变开始了变动。

        “您不能看也没有关系。我们去替您看。我们看到的东西，等我们回来这里之后，就都可以说给您听了。”

        它们去了又来，每一次都带着从神灵处得到的祝福出发。但就算如此，它们的数量也在渐渐减少，到最后，只剩下孤零零的一颗魂魄还在坚持了。

        “唉。也能理解，毕竟上辈子是人、下辈子就成了待宰的猪狗落差有点大……不过人和虫豸，说到底都是从生到死，本来也没什么大的区别啊。”

        这仅剩的一颗魂魄风尘仆仆地落进祂的躯体，叽里呱啦地开始同祂（单方面）交流。祂忽然发现，似乎它的身上，也不存在有时间的作用——虽然经历了多次的轮回，它身上散发出的气息，竟然还和初次出现时几近无异。

        “你想要什么？”祂于是不解地问它。“你为什么还没有走？你的伙伴都已经离开了。”

        祂翻捡过它的记忆，发现它已经做了几世的飞鸟走兽，于是道：“你不喜欢做兽禽吗？你要是不喜欢，以后让你永远做草木虫鱼也可以。”

        “使不得使不得。还是有腿能走比较好……啊！歧大人！是您在对我说话？！您，您原来可以说话啊！”

        神默然不语。这世上怎么可能有祂做不到的事？端的看祂想不想做罢了。

        这魂魄没等到祂的回答，倒也不气馁，自顾自又说了下去：“我也走的话，您恐怕就会很无聊吧？——您看，世界上各个物种都有成千上万，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您却只能独自呆在这里……这很苦，也很难过的。我也希望您能够高兴。”

        神灵不会感到无聊。但总体来说，只剩下一颗聒噪的魂魄在自己这里吵嚷，似乎也不算很坏的事——

        它往往不会离开很久，只是百年的工夫，就会回来一趟，夹着或叼着这次死去后身边摆放的祭品，一样样陈列在神祇面前、邀请神灵与自己一同把玩。有时候，它们一同变作飞鸟走兽，在虚无的空间里奔跑；在另外一些时候，他们化出人形，一起研究人世间新出现的小玩意。

        而在更多的时间里，它们什么都不做，只是一个默默地休息、一个默默地观看。它们用最本真的混沌状态依偎在一起，仿佛一切都未曾改变过。但事实上，一切都正在改变中：

        虚无中渐渐出现了庭院、流水和山石。因为魂魄喜爱明亮的事物，于是庭院的上空悬挂有发光的球，各处室内同样青灯长明。祂幻化出魂魄最能接受的人类形态，把魂魄带回的祭品一样样摆放好、安置在庭院内的空架上，自己就坐在这片光明之中，安静地等待着魂魄的下一次轮回结束——

        一百年。一百年。一百年。

        原来神的时间也不是停滞不动的。只不过大部分的时候祂都在等待，等待重逢、等待再见，等待下一个一百年……

        ——————————————

        清和再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惊惧之间呼吸岔了气，差点因为一口气喘不上来而直接魂飞天外。

        等好不容易气顺，他再回忆起刚刚的梦境时，那种身临其境般的恐惧感已经消褪了许多，但他依旧觉得很憋闷，只想赶紧离开黑洞洞的屋子、到亮堂点空旷点的地方去透一透气。

        院内月华如水，婆娑树影落在壁上，如游鱼般随着风起风灭而微微晃动。清和往前走了几步，在摇晃的影里找见一块干净的青石，扶着旁边的灌木缓慢地爬到上头坐下。

        他望着面前的月色，恍惚间，仿佛又身处于梦境中的虚无之中，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你怎么在这里？青木没有照顾你么？”

        然而他只在这里坐了不过片刻，苍典就从窗口探出了脑袋、灵巧地三翻两翻，自窗户翩然落到了他的眼前。

        “……我不是故意看你的……我是在修炼，在看月亮来着。”

        苍典怕清和生自己的气，还特意又强调了一句。

        “你冷不冷？要不我送你回屋里去吧？”

        小少年蹲到友人面前，忧心地注视着对方的面孔。他不敢说自己是被“种子”的悲鸣给惊醒的。清和很不喜欢他干涉太多。他记住了，正在改正，却又控制不住地想要关注对方更多一点。

        “我送你回去吧？”

        见清和还是全无反应，他的声音不禁更弱气了些：“晚上还是冷的。你的伤还没好，坐凉石板，以后骨头会痛。”

        他忐忑地望着友人，这次得到了一个疲惫的笑容做回应——

        清和终于从梦魇的影响中挣脱出来，看着自己熟悉且信赖的人时，下意识便流露出几分内心的真实想法。

        这么些天没得过正向情绪反馈的苍典瞬间捕捉到他情绪的变动，简直喜出望外。

        他立刻开始得寸进尺，也不故作可怜了，扭捏地挪过去坐在了草地上：“我是你的医者，我要看好你的。你不能坐太久哦。”

        清和看出他的小心思，忍不住一哂，却也懒得再戳穿他，任由他挨着自己的腿坐着。

        他现在已将梦境的内容遗忘了大半，但脑海中还遗留着那种无望等待的后遗症——那种很久很久的、静默无声的、逐渐死去的沉寂，真的很消磨人的心力。

        他迫切地需要一个谁来陪伴自己。他也想要自私一些、将那些鲜妍的事物再次攥进自己枯朽的手掌。不过他的动摇也只是一瞬，下一刻，他的脆弱便再次全部消失。

        他又一次无懈可击了。

        “回去吧。很晚了。我们在外面，其他人也会担心。”他说道。“我现在很好。你不必这样烦忧。”

        他没敢看苍典倏然睁大的眼睛。他不需要看，都能猜到这双眼睛此刻是多么的伤心与难以置信——他知道自己反复无常，这敏感的孩子自然能感知到他情绪的变化。

        但他也没有办法。长痛不如短痛。比起一时欢悦、日后却要浸淫于长久的痛苦，他更宁愿让苍典恨自己、厌恶自己……

        忽然之间，一道灵光穿过了清和的脑海。他想起了自己的梦魇，想起了那个挥之不去、无处可逃的虚无之境。

        于是，他换上了属于“祈”的笑容，用那位神灵注视祂的魂魄的方式看向了苍典——他还记得苍典曾在争吵时透露出的讯息。不管那些梦是真是假，总之他能确定，这孩子必然是恨着那位尊神的。

        “我不死不灭，你分明是知道的。”他轻声说。“不过是一具□□而已……你其实也不想再看见我，不是么？”

        苍典豁然从地上站起。

        清和从未见他露出过这样有攻击性的表情。但若说他的态度全然是恨，似乎也不太妥当——这孩子现在的样子，不单像是想杀了他，好像又有点像……

        像是在害怕？

        “是你。你果然还在。”他说。“又要说你就是清和那套屁话了，是不是？”

        他呲着牙，像是警惕的小兽般弓起了脊背。他的表情这样冷酷，眼神却很是悲伤，就像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宝贝摔碎的小孩子一样……

        清和的脑海里不期然闪现出过往他们还交好时苍典的眼神。那时候虽然他也会伤心、会不快，却从未出现过这样绝望的神情。

        这让他联想到青木。他们都是这样，仿佛自己一离开，他们的心也会随之裂出很大的空口一样。

        清和几乎要不忍心再继续装下去，大不了忍着疼痛再多活几年，等到他们能接受他的死亡后再离去；但是突然之间，他又想到了那从近期开始的、一次比一次更加致命的厄运。

        于是，他生生将自己尚在疼痛的心摔碎。

        他觉得自己还可以继续支撑下去，至少在这噩运害死他们之前还能再支撑下去。只是他还是有些愧疚，他、她们明明给了他那样多的爱，他能够给予的回馈却只有一点点……

        一直注视着他的苍典忽然松懈下来，将自己攻击性的神情尽皆收敛了。

        他凑到清和的面前，直直望着友人的眼睛说：“清和，你不是夷希微。你装得再像也不是。神从来不会因为人的事情感到悲伤，只有人才会对别人愧疚。”

        他将自己的手臂展开，没有再顾忌清和会不会反感，直接走去搂住了男人的腰肢。

        他将脸埋在清和的肩头，嗡嗡地同对方说话：“你总说我捉摸不透，但是你自己不也是一样吗？我、青木、果阿，我们都在很努力地接近你，只有你什么都不愿意说，只让我们去猜……”

        他将语速放慢，努力清晰地吐出字句。

        “我一直很想和你说，你不要把什么事都自己担着，那样很累。我们希望你能轻松一些。至少对于我来说，你能活着，真的是很重要的事。”

        清和刚从噩梦中回神不久，整个人的状态都比较恍惚脆弱。苍典选择在这时候对他进行真情剖白，不得不说是一个万分正确的决定。

        “你们都这么说。可我不是什么好人。我在利用你。我欺骗过你，还对你很是冷淡。”他有些茫然。“而且……我没有骗你。我虽然说不清楚那种感受，总之，我就是祂，祂就是我。”

        他补充描述道：“你能明白么？——我做的那些事，不一定是我自己想做的；而且我存在于这里，就会不断带来厄运……”

        “你不是那位尊神。你没有利用我。你也不是带来厄运的人。不好的东西会让人痛苦，但我们遇见你之后一直都很开心。”

        苍典打断了他。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可是你看，你离开之后，青木会哭泣；你回来了，她每一天都很高兴。我曾经总觉得自己是个没有用的废物，但你不但不害怕我、要与我做朋友，还坚持觉得我能帮助你。你觉得我是很有用的，所以我在努力，我真的变得很有用了。”

        他踮起脚，在青年呆住的脸孔上亲了一口。

        “你就是你，清和，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是青木的弟弟，是果阿的小舅舅。你生活在苍地，你陪伴着我们，我们也想陪伴着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耳边有衣物窸窣的响动，随后整个人被一股大力带着，不受控制地倒进了一个带着寒意的、散发着微微淡香的怀抱——

        这还是自他们决裂以来，清和第一次主动回抱他。

        “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们总爱惹祸上身。”他喃喃地说。“尤其是你。很多麻烦其实你不搭理就可以避免，你却偏偏要凑过来，然后惹得自己身伤心伤……你真是百年难见的傻瓜蛋，阿典。”

        他抱着苍典，后者瞧不见他的脸庞，却依旧从他带着一丝微颤的声线里分辨出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小少年歪着脑袋想了一想，学着他往日安慰自己的方式拍了拍他的脊背。

        “没关系的。我尽力做过的事，不会伤心。”他说。“而且只有去试着拦了，才会减少伤心事出现的次数。我长大了，我已经不害怕失去什么了——毕竟‘失去’之前，至少我也曾拥有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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