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今夜无寂静，打斗声和哀嚎声没有停止过，几个时辰后，天微亮，见不得光的东西都逃回了黑暗中。

        阁楼之下的一滩血是从头部流出而后逐渐蔓延，初无躺在血泊中看月，可惜天亮之后便再没有血月了。

        十一郎寻着流光的足迹找来，见地上一滩血和躺在血中的初无，他先抬头望一眼楼阁高处，才道：“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嗯应该挺疼。”他清咳了声，正色道：“我将杨珣带了回去，此人命债很多，必入炼狱。”

        初无坐起身来，在血泊躺了许久，头发上多少有些黏腻。

        “不悟昨夜就在城内，您可知道？不悟不是单独行动，它应该在某人身边，而且这个人，极有可能是灵界的弟子。”

        “四万亡魂如今可好？”初无不接十一郎的话，虽是扯了个话题，但这话题未免太扯。

        “说起这个我还真得抱怨几句，若我之前知道您借魔王府是为了安置四万亡魂，我想我不会同意，况且，折磨致死的亡魂不入炼狱留着有何用？安置在魔王府未免也太——”

        初无走来拍了拍十一郎的肩，“——就算你之前知道我要做什么，你还是会答应。”

        他从十一郎身边走过，换来十一郎一声叹气，“会吗？但我真的很不乐意。”

        说归说，说完，他还是跟上初无的步子回到魔都的竹舍。

        昨夜东阳之战，事情很快在各界传开，后半夜，四万鬼兵打得灵界弟子无还手之力，今天早晨，各家弟子纷纷逃了回去，多半是去找救援了。

        初无与十一郎刚踏入竹舍祝悬便来了，他会来此不为其它事，正是为了让初无履行与他约定好的“借出多少，还回多少”的承诺。

        昨天夜里，怨气把月染成血色，东阳可谓是真正的人间地狱。灵界弟子见识了什么叫做怨气能造魔，更见识了无数鬼兵在怨气之下的循环复活，但怨气终归有限，复活的鬼兵虽然不少，可是死伤消亡也不在少数，祝悬正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来得这么快，他就是想看看初无要如何一个数目不少的交回四万鬼兵。

        祝悬还未进竹舍，十一郎先问道：“昨夜一战，鬼兵消亡至少半数，你如何还回那些鬼兵？”

        他还没等到初无回应，便见祝悬走了进来。

        祝悬今日不是无面，一张少年的脸挂在他面上并不会让人觉得违和，但偏偏那张脸让初无很不待见。

        “祝悬魔王今日倒是有心情，扮上杨珣的脸，还真有几分像杨珣。”

        “我见着谁便扮谁，今日见魔人将他尸身带回，想起以前在梦魇中也见过他，但你说他叫杨珣？这我不知。”

        “梦魇？”

        初无重复了句，祝悬打断道：“莫扯话题，之前你我约定借出多少还回多少，我借出四万鬼兵，如今你是不是该还四万？”

        祝悬是认定初无交不出完完整整的数目，他亦料到会如此，正想要为难初无，哪知初无开口说道：“鬼兵我已全部带回，现在就在十一郎府中，四万的数目，一个不少。”

        祝悬显然不信，反问了句：“全部？”

        初无颔首，说道：“你大可询问十一郎他府中是否有四万只，如若你还是不信，可以自己去清点。”

        十一郎两只眼里充满疑惑的看向初无，若非祝悬在此，只怕他会道一句“原来四万亡魂是这个作用”。

        十一郎照初无所说带祝悬去自己府中清点数目，这期间，初无独自在竹舍内等待。

        杯中茶水被他喝完一杯又一杯，等到外头传来脚步声，十一郎带着祝悬回来了。

        “如何？说好的四万鬼兵，可有欠你？”

        祝悬从进竹舍那会便是不解的皱着眉，虽然挂着杨萧晚的脸，但神态与杨萧晚却没有半分像。

        “四万鬼兵，一个不少。”

        初无满意的点点头，举起一杯茶饮下，又问：“热茶，可要尝尝？”

        难得他心情好到请人喝茶，可是看祝悬的神情多半是要拒绝。

        初无又道：“不喝茶也行，那就聊聊天，正好，我有件事想问你。”

        “何事？”祝悬问道。

        “你方才说你在梦魇中见过他。”

        “谁？”

        初无指了指他的脸：“这张脸的主人，你说你在梦魇中见过杨珣，何时？因为何事？他为何会在梦魇中？”

        祝悬回想着过去之事，初无闭言许久，祝悬仍在回忆。

        初无又倒了杯茶泯了口，祝悬终于说道：“大概是四年前，我为困住一个闯入婺山结界的少年而造了个梦魇，杨珣便是在那时候出现在少年的梦魇中。”

        四年前？闯入婺山结界？

        初无问：“你口中的少年是谁？”

        祝悬应道：“这人已经死了，很久之前就死了，单家长子单知理。”

        “单”

        初无没念出这个名字，祝悬说道：“听信他人言，错杀一只兽，单知理心中有愧疚，怀疑那人另有目的。”

        “错杀一只兽？”

        祝悬颔首：“锦官有只守护锦官城百年的灵兽，名叫餮芒，几年前有只与餮芒极其相似的妖兽破坏了锦官的安宁，单知理得知此事后便与其他几人协助杨珣除去关押在地下城的妖兽。”

        他的话远不止于此，又道：“在梦魇中，他听见杨珣唤那只被杀死的兽为餮芒，单知理很聪明，知道魔王梦境能辨真假，当时便知道自己被杨珣骗了。那么强的一只灵兽，杨珣随便几句话就让灵界中的几个人将它杀了，单知理心中有愧，所以一直怀疑着杨珣。”

        祝悬看了眼初无，说道：“单知理那伙人之所以会聚在锦官，原因是从锦官飞出的一团血气扰得各家不得安宁，杨珣再厉害也没能力一个人杀死守护锦官百年的灵兽，所以从各家弟子调查血气开始，一切就在他掌控之中，他知道一定会有人来锦官城询问血团存在的原因，但不管是谁，为了各家安宁，来锦官的人一定会帮他除去他口中的妖兽，实则是真正的灵兽。其实仔细一想，他为何要杀餮芒？在我看来，没有了餮芒，杨珣在锦官做任何事便没了束缚？而且，餮芒死后有大量灵力流失，没了束缚又能获得灵力，或许这就是他要杀餮芒的原因，不过这些只是我的猜测，他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并不知道，也许死去的单知理知道，不然也不会死。说到底我只是让单知理知道真相，其余事情与我无关。”

        祝悬有要走之意，初无这次没再追问，等到祝悬离开了，他才向十一郎问道：“你之前可以用梦境的方式让我看严星文的记忆，现在是否也可以用梦境让我看杨萧晚的记忆？”

        “可以。”十一郎说着，挥起了拂尘，“看过去一切本就是我擅长造出的梦境，何况他尸身已在魔都，便更加容易。”

        拂尘过眼，初无眼前的光线变得暗淡，耳边有人唤道：“哥，哥，醒醒。”

        初无以为现在是黑夜，他坐起身来，一片树叶滑落，原来现在不是黑夜，眼前光线之所以变暗，是被这片树叶遮住了眼睛。

        “哥，比赛结束啦。”

        声音再一次传来，这个声音十分耳熟，初无不止一次听见过——

        ——在严星文记忆里，在夏裳看见有个女头靠在杨萧晚肩膀上的时候，便是这个声音在说话。

        “你听见没有？我说猎灵赛结束啦。”

        猎灵赛？

        初无朝四周看去，高山连绵，云层仿佛近在咫尺，一个个身穿蓝色练服的弟子从树下走过，这个地方是听风吟。

        他朝四周看了看，本是想寻找杨萧晚的身影，可看了许久都没在树上找到除自己外的第二个人。

        “哥，你听见没有啊？”

        树下的小姑娘又在喊，而且是在对着初无喊。

        初无预感不好，下意识的低头看去，腰间没有杨萧晚经常佩戴的铃铛，但身上穿的衣服确实杨家庄的。

        “哥，该回去啦。”

        树下的小姑娘朝初无招手，初无看着她，心中冒出个三个字——杨菀乐。

        不等初无细想，他的身体不受他控制的从树上跳了下去，这一刻他意识到，他不再是梦境中的旁观者，他变成了梦境中的人，变成了杨萧晚。

        他感受杨萧晚的情绪却不能用他的身体做任何事，这就是所谓的共情。

        初无心里正抱怨十一郎在搞什么鬼，为什么让自己与杨萧晚共情，结果抱怨没几句，身边的小姑娘又说道：“快走啦，一会又要讨骂了。”

        “阿乐。”

        小姑娘回头“啊”了声，她停下脚步时，清脆的银铃声叮当作响。

        杨萧晚走到她身前蹲下，说道：“铃铛要掉了。”他将铃铛重新系在杨菀乐的腰间，起身又道：“走吧。”

        这一年是听风吟举办猎灵比赛，众人都说听风吟有个天才弟子，那小弟子不过十二，本事却十分了得。

        一路上，杨菀乐一直夸赞着那小弟子符术很厉害，夸赞完了，却说道：“不过嘛，若哥哥能参加猎灵比赛，长齐剑一出，那些弟子哪里是哥哥的对手。”

        听风吟举办比赛这年，江钰恒只有十二，而杨萧晚不过也十五，他这个年纪便已将妖兽长齐驯服做剑灵，可谓是相当厉害了。

        听完杨菀乐所说，初无以为杨萧晚心中会有被夸赞的愉悦，没想到他十分平静，淡淡道：“阿乐，不可在背后议论他人。”

        这

        若非身体是杨萧晚的，初无绝对能表现出吃惊。

        这家伙真的是杨萧晚？他真的是杨珣？不可在背后议论他人，他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语气平淡，内心平静，完全不是违心话。

        “灵兽跑啦！抓住那只灵兽！”有个弟子放声喊道。

        杨萧晚抬眼看去，一只浑身白气的灵兽正朝人群中冲去。

        他想了个法子，可以用长齐的银绳拴住灵兽将其制服，但他刚得到长齐剑没多久，只怕控制不好力度，便会造成绞杀。

        没等他过多思考，一阵寒气从他身旁掠过，再抬头看去，冰牢已将灵兽困住，一张符咒贴在了冰牢上，那只灵兽逐渐失去力气倒下。

        “哥，方才就是他的剑化作冰牢将灵兽困住。”

        别人都在关注那个天才小弟子，唯有杨菀乐在看着那个手握冰剑的少年。

        等到众人散去，杨菀乐跑到少年身边与他搭话。

        她腰间银铃随风摆动随风作响，精致雕刻的银铃佩戴在她身上真的十分搭配。

        她跑回来时脸上带笑，不等杨萧晚开口问，她先说道：“交了个朋友，与哥哥一般大。”

        “你同他说了什么？”

        “说他很厉害，寒冰也很厉害，总之就是很厉害。”

        初无感受着杨萧晚的情绪，他很开心，是真真正正的开心。杨菀乐没什么朋友，如今交了朋友，尽管只是几句话的交情，但杨菀乐很高兴，所以杨萧晚也高兴。

        “交了朋友？你告诉他你是杨家人了？”

        听见这个声音，初无明显感觉到杨萧晚的情绪从平静变成惧怕。

        一旁的杨菀乐不再说话，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小心翼翼的挪动着步子躲到杨萧晚身后。

        “管好你妹妹，别让她乱说话。”

        眼前的男子身形高大，他身上所穿的是与杨萧晚类似的紫色长袍。

        初无不认识这个人，但从杨萧晚心中可知，此人正是杨岚峰。

        初无第一次见杨岚峰，他本人宽背粗腰，面上没什么表情很不爱笑，他的右手永远搭在腰间的剑柄上，每走一步都很沉稳，忽略他语气中的阴阳怪调只从外表看，杨岚峰此人很有气魄。

        初无对他印象不错，可在杨萧晚心中，杨岚峰却只是个人前正君子，人后残忍暴力之人。

        杨岚峰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兄妹二人：“还不走？”

        被他这么一提醒，杨萧晚下意识的迈步向前，简直听话的不得了。

        他是真的怕杨岚峰，他心中的害怕不断升起，他的每一个举动都让初无怀疑这到底是不是杨萧晚——

        ——梦境里的杨萧晚与梦境外的杨萧晚完全不一样。性子不一样，语气不一样，根本无法让人相信他们是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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