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我为刀戟(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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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凶悍冷硬的五官尽力柔软下来的笑容看上去别扭极了。
与此同时, 男人伸出胳膊,长手长脚的,轻轻松松就把大手盖到了沉夜头上,揉了一揉她的头发, 而后手掌下滑, 覆盖在尚有婴儿肥的白嫩小脸的一侧, 不给她任何躲避视线的机会, 眼眸黑沉沉的。
“嗯?”他问, “还是说,小狸奴害羞, 不愿告诉阿兄么?”
雪芒绷紧了身体, 不让自己冲上去拦住这个危险而高贵的疯子。
但小殿下就仿佛毫无警戒心的幼崽一样,信服地任由兄长把她的脸颊捧住.
她轻声说:“阿兄又多想。阿兄于我……亦兄亦父,倘若我心里有什么想法, 也只能跟阿兄说来, 怎么会隐瞒。只是的确没有,想来要么是我还不曾到先人所说的什么‘知好色则慕少艾’的时候,要么是打心里觉得情爱什么无趣,不曾有过这样的想法吧。”
“亦兄亦父”……是了,她长在深宫之中, 那皇帝又不会管她, 在她小小的世界里,只有他是伴随短暂的生命的唯一身影。他是她的保护者,是她的避风港, 而她对他如此信赖,毫无保留——想到就令人熨帖得想要叹息。
左丘失的唇角这才浮现出来自然的笑,像抚摸猫儿一样轻轻揉了揉她的后颈,“很好,阿兄的小狸奴是只听话的乖猫儿。往后也要一直这样,不要向我隐瞒,好么?”
沉夜略有些觉得痒似的,拉下他的手,用自己的双手握在桌上,不叫他再动弹。
左丘失于是大方地伸展开自己骨节粗大的手掌,任由沉夜摸来摸去地玩,一会儿戳一戳掌心的硬茧,一会儿捏一下鼓起来的指关节。
两人安静地听了一会儿戏楼里传进来的悠悠的丝竹之声,忽而一声通传告进来,“长颐公主来了。”
长颐是如今宫里另一个皇子的同胞姐姐。那皇子正是左丘失所允许有孩子出生之后活下来的唯一一个,素有才名,再加上母族闻家站在背后,也很是有一番竞争力的。端仪明摆着听长兄的,所以跟长颐一向合不来;而沉夜虽然甚至连名字都传不出去,宫里却人人都知道左丘失对她疼爱有加。这样算下来,长颐会主动来找沉夜,自然是来者不善。
她恐怕以为只有沉夜躲在这高阁里,直接就叫下人推开了门,隔老远就扬声笑:“妹妹在这里躲着做什么?难得你能出来走走呢,还不快同我们一块儿出去见见世面。”
她说着,掩唇一笑,“——哎呀,倒叫我忘了,妹妹打小没见过宴饮的场面,是不是给吓病了?不像我,都已见得烦了,斗诗斗酒,实在没什么意思……”
这番话直冲着沉夜不受皇帝承认的身份去,可谓是又狠又凶了。沉夜眨了眨眼,低垂眼帘,漂亮的苍白小脸儿上露出了一个略微被刺痛的神情。
于是长颐就听到了另一个声音,低沉而冰冷的男人的声线。
“长颐。”
她的脚步顿时僵住了,正好与左丘失的眼神对视。
那一瞬间她想到宫人的窃窃传言,说大皇子暴戾不亚于陛下,曾面不改色就着恶犬活活吃人肉的场面用饭。她甚至忘了行礼,很是呆了一下才结结巴巴道:“……皇、皇兄?皇兄怎么也在这里?”
说完才匆匆忙忙想起来行礼问安,挂起笑容想要掩饰一两句,却直接被左丘失打断。
“你既厌倦宴饮,就回宫老实待嫁吧。”
当天的宴会因为大皇子突然现身又一言不发离席而去不了了之。
次日,李懿卷入官场受贿舞弊一案的事情轰动大江南北。半月后,大皇子左丘失力证李懿无罪,并且呈出一系列官员渎职害民、构结他人的罪名。皇帝当场定了罪,重者灭三族五族,轻者流徙千里,家眷充役,一时间朝野震惊。
至于被冤枉了清名的才子李懿,因为醉酒写诗感叹今上无德引得皇帝不快,原本要令他功过相抵、白身返还家乡,终身不录的,却被大皇子一力保下,并且还怜惜其才华不得用,促成了一桩皇家婚事。
李懿给厌倦宴饮的长颐公主当了驸马。
幕僚高声赞扬着左丘失妙招,既能够使闻家受挫,又引来了士林的赞扬,实在是高妙云云。左丘失却摩挲着指环,想着害了风寒还初次来了月信的小猫儿,不知道要有多难过呢。
而这边,提心吊胆许久、本以为已经相安无事却忽然接到赐婚圣旨,长颐大受打击,在母亲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难不成女儿说的都是错的吗?……”
嫁给一个满天下风流逸事还不得圣眷的驸马,是何等的耻辱!
闻夫人看着掌上明珠一样的女儿抽噎着的样子,心疼地低语。
“好长颐,别着急。圣命虽然难以收回,但说到底你那好皇兄不是还没到那一步么?……阿娘必然叫你出了这口气。”
**
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天色入浅秋,白日干热,夜里却有了几分沁凉。一旦下起雨来,习惯了单薄夏衣的人就容易受寒。
沉夜就是这么中招的。她从上一场雨病倒,一直缠绵到这一场雨,好不容易有一点起色,就来了这辈子的初潮。左丘失宫里的人都动员起来了,因为沉夜生来体弱,身子寒凉,来得是又疼又猛,还因为疼到肌肉酸痛而发了热,总之是倒霉事情堆在一块儿了。
昏昏沉沉睁开眼睛,看到是雪芒正挂着玳瑁镜儿在认着每一味药材,全都细细认完了,才叫人架起来屏风,当着他的面熬药。
雪芒小时候叫宫里的重活害了眼睛,是个高度近视,还是沉夜靠着梅菲斯特作弊给他用琉璃磨出来一副眼镜。他对待这副眼镜一向是比对自己还珍惜的,小心翼翼地拿绢帕子裹起来收进暗袋里,就看到沉夜睁开了眼。
“殿下。”
他快步过去,跪在榻边侍候,“殿下起了,可要坐起来?”
沉夜点头,任由雪芒贴心地用温软的湿帕子擦掉额头上的汗,再垫起来几层软垫,扶着她靠起来。
侧耳一听,屋外的雨势仍然是细细簌簌的不停。
沉夜便说:“一下雨,你的脚又该疼了,不是早就叫你但凡天凉都要歇着么?”
被丢在那场大雪里的时候,雪芒便落下了病根子,一到天凉阴雨,骨头缝里都会阴冷发痒地作痛。
雪芒温声说:“殿下于我有大恩,肯宽待我,我怎能仗着殿下爱怜,便在殿下尚且病着的时候,就先痛自己的病呢?”
雪芒从婢女手中接过外衣披到沉夜身上。
这是左丘失令匠人用最上好的银丝缝制的薄衣,远远看来如雾如云,摸在手上轻飘飘又滑溜溜,轻凉的布料走动间会波折出接近月光的模样。
沉夜说穿着这薄衣,如同裁了月色披在身上,故而这种布料做的衣服都叫做月衣。月衣说是一尺千金,有权贵子弟裁了丈宽腰带缠身,月衣绵延逶迤拖在身后,被赞为凌然有仙气,仙气却是黄金堆却。
沉夜披着的月衣,从瘦削的肩膀上一直拖到床榻脚。她叫人开了角窗,看见翠绿的叶子,淅沥的雨丝,烛光轻风晃动在流银碎星的月衣上,小公主却比那月色都要苍白而美好,如同仙人要随时飘飘然冯风而去一般。
雪芒不禁屏住了呼吸。他甚至……不敢靠近。
响动从正殿传来,向来是大皇子又来了。雪芒恭顺地退到一旁行礼,余光看到男人急促的大步走到榻边。
“阿兄回来了。”
殿下的声音又轻又软,比作文人爱说的莺啼都显得太过轻浮。那是像云、像茫茫的芦苇一样的声音,让人不由得舒展眉心。
“怎么坐起来了?”左丘失不客气地坐到榻上,撩起汗湿的刘海,探手摸了摸沉夜的额头。“似乎是不热了,看来这回的药方是没错的。”
沉夜的声音带着点笑意:“阿兄太性急了,不管什么药,见效总是要时间的。”
……
大皇子素有恶名。
但是她对他那么温柔。
而雪芒,他自己,只是一介低贱的宦官。残缺的身躯,卑微的身份,下作的手段,肮脏的内心。
但是她对他那么温柔。
兄妹两人依偎在一起温情脉脉的场面让小宫女偷偷羡慕,雪芒却觉得他的殿下……太过,可怜。
这样温柔的、干净的少女,仙人一样不染尘埃的心灵,她的温柔无处可投掷,就连丑陋的野兽和恶臭的老鼠都能被她的目光眷顾。
雪芒悄无声息地爱慕着他的小殿下,却也怜悯着他的纯白的公主。她孱弱的身躯里高洁的灵魂,竟然被比蚂蚁还不如的混账爱慕,竟然会给这比蚂蚁还不如的人以温柔。
**
深秋的时候,南方的洪讯被瞒一事终于暴露到了朝堂上。闻家竭尽全力的最后一击,是逼迫皇帝派左丘失前去治洪。
沉夜将要及笄,却甚至不能拥有一场盛大的宴会。没有人会知道她的姓名,没什么人见过她异样的容貌,她出生于皇家却也被困在这里,像一个没有姓名的幽魂。
如果我死了,我要她与我一同离开这个世界。
左丘失南下前一天这样决定。
他是她的牢笼和房屋,她的土壤和坟墓。他是盗窃财宝的恶龙,也是守护财宝的保护者。而她就是他的内核,他的思考方式里只有沉夜才是与他得失为一的一体。
……但是,直到沉夜对他说,“阿兄,你还没走,我便想见你快快回来的样子。”
在那一瞬间,他的心脏像撕裂一样膨胀地疼痛。
她超出了这个野兽的心脏的容量。
她变得比他自己还要重要。
作者有话要说: 即使我是个坏鸽子,也不准你离开!(翅膀壁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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