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重庆之行的三年后，许鑫露再次面对一个狼狈不堪的自己：在所有人都大步迈向人生的下一站时，她还在原地打转。

        一开始她轻松地过了几次简历，还有几场笔试，虽然在面试的时候被淘汰了，心理上也十分坦然。因为她知道，自己这种性格本就不适应企业里的竞争环境，最好的选择就是安安稳稳地一直留在学校，教教书，写写论文。但是要在大学任教就得一直读到博士，而她更想早点经济独立，于是果断放弃了保研资格，直接准备教招。

        当初她为了名气，选择了这所非师范类的重点大学，毕业后想当老师就得从教师资格证考起。别人花钱报班，而她纯靠自己硬啃了几大本书，考下了笔试，结果又栽在了面试环节。第一次是没经验，第二次是太紧张，一年两次机会她都失败了，一转眼快要毕业，她越来越焦虑，一边继续考教资，一边漫无目的地跑招聘。

        那些日子，她一回到宿舍就从早到晚“goodmorning,boysandgirls”地自导自演，从声情并茂到笑容狰狞，越到后面就对自己越绝望。在朝夕相处的姐妹面前她都演得磕磕巴吧吧，别别扭扭，一会儿口糊，一会儿断片，笑料百出，直到最后连最佳损友邱珍珠都笑不出来了。

        “你知道你一共提问了多少次judy吗？”judy的扮演者邱珍珠诚实地反馈到：“八次！”

        “哼，是不把我lucy放在眼里吗？”

        “还有我高贵的catherine呢？”

        许鑫露哀号一声，把书拍在脸上，埋头蹲了下来。

        其实不用她们说，她也知道自己表现得有多差，不管是表情，手势，还是语音语调，通通都不自然。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自己练的时候感觉良好，可是一面对观众，她就像是智障了一样。

        “你就想象面前是你妹嘛，你妹不就是高中生吗？”舍友a试图启发她。

        道理都懂，可就算是对着她妹的微信，她依然会演成智障，试过一次后她就放弃了。更不要说还有被许鑫婷录屏敲诈的风险。

        说不定她已经偷偷录了呢。

        “我看网上分享的经验，你就眼神往上看，越过评委头顶，不要看他们就不会紧张了。”舍友b也热心建议。

        “嗳对……啊不是，你别翻白眼啊……”她仿佛能看见舍友头上的黑线。

        “那个手，能不能自然一点？”

        “那个，要有感情，但也不要太有感情……”

        “其实，你可以不用全程都笑的……”

        舍友们努力用委婉而贴切的语言描述她的表演，最后都不约而同地感到了词穷。如果那时候有人告诉她们，这个许鑫露一年后会以演员身份出道，她们一定会认为他疯了。

        “说真的，你要不要去看一下心理医生？”有天半夜，邱珍珠在相连的上铺隔着蚊帐冲她说道。

        许鑫露脸朝下趴着，拿枕巾的一角抹了抹眼泪，无言以对。

        “你别误会我的意思啊，”邱珍珠解释道，“我是说，有可能医生会找出你的心理障碍？如果克服的话，你就能演得很好了。你看，你口语也不错，教材也背得很熟，形象嘛，也挺像教导……呃，挺像老师的……”

        邱珍珠还在绞尽脑汁数她的优点，许鑫露已经重重地叹了口气，打断道：“我知道我的障碍，不代表我能克服啊。”

        “唉……你这样说就有点消极了啊。”邱珍珠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再多嘴。毕竟每个人的痛苦只有自己才明白，有些性格上的局限，也不是说克服就能克服的。在她看来，许鑫露就是包袱太重了，越是害怕出丑，就越放不开。

        那晚许鑫露做了个噩梦，梦见她在重庆迷路，错过飞机的那天。梦里的情形是现实的无限放大，怎么看都看不清的导航，怎么点都会出错的屏幕，怎么走都是鬼打墙的道路，连询问的路人都用她听不懂的方言叽里咕噜地折磨她的神经。在梦里，赶飞机变成了赶高考，考场就是她中学六年的母校，可是她怎么都想不起那条天天走的路，只知道自己要迟到了，要错过高考了，要完蛋了。

        梦的结尾，她又经过那片夕阳下的风景，城市森林，还有悠悠江水。有一伙人在长江大桥上跳舞，跳得乱七八糟的，特别可笑。结果下一瞬间她就加入了他们，灯光打在身上，周围的人全都变成了她的伴舞，整个重庆市的人民都变成了她的观众，包括之前被她问路的人，还有那些皮肤白皙，衣着时尚的街头男女。而她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唱着一首英文rap，不管是动作还是歌唱都很用力，很专业，很陶醉，还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是个男的。

        第二天早晨，她精疲力尽地从床上爬下来，在刷牙的时候忽然回忆起了梦里rap的歌词，好像是：“goodmorningboysandgirls,areyoureadyclassbegins!hey,judy!youareright!giveherabighand!”

        “噗——”她对着镜子口吐白沫。

        她把这个梦当笑话和舍友们讲起来，几个人走在去上大课的路上，笑得像一群神经病。

        “许三金，你就该像梦里那样演，面试肯定能过！哈哈哈哈！”

        “对对对，在讲台上来段rap，决对把评委都震撼了！哈哈笑死我了……”

        许鑫露自己也跟着笑，还当场还原了一断“goodmorning”的rap，甚至模仿出一口惟妙惟肖的重庆腔，边走边耍酷地打着手势，用低音炮“yo,yo,boysandgirls”地乱唱。这几个月来，她属今天笑得最开怀，清晨校园的林荫道都被她魔性的笑声给玷污了。

        “这女人疯了。”四个人里，唯一还保持直立行走体面仪态的高个子女生，冲着东倒西歪的许鑫露直翻白眼，然后摇了摇头说：“你看看你，但凡拿出现在这个不要脸的样子，试讲还能老过不了吗？”

        在她们宿舍里，陈果和许鑫露一样都是立志要考老师的，只不过人家第一遍就拿到了资格证，现在已经准备报名省招了。陈果这人说话比较直，有时也挺伤人的，比如这一句就戳到了许鑫露的痛处。虽然她现在笑得没心没肺，但是两次面试被刷的打击还是很大的，尤其还有陈果在旁衬托，就更扎心了。

        “这个月肯定能过啦！到时请客啊！”邱珍珠赶紧帮忙打圆场。

        许鑫露的第三次面试就在这个月，然而一说起这个，她的脸色又暗淡了下去。要是这回再不过，她很可能就要面临毕业即失业的窘境了，到时该怎么回家，简直想都不敢想。

        不过，陈果说话虽然扎人，其实挺中下怀的。为什么她一到正经时候就那么怂呢？这不就是人家说的“上不了台面”吗？

        可是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她要信邱珍珠的，这个月的试讲肯定能过，月底一定会请客的！

        “许鑫露，雄起！”她冲着教学楼的方向举起了拳头。

        “雄起！”邱珍珠和王子曦大声附和。

        “加油。”陈果坚持用标准普通话抵制她们的□□。

        她们宿舍这股不好好说话的风气也是许鑫露带起来的。起初她喜欢东北话，后来转而对□□情有独钟，不为别的，只因她半年前粉上了一个重庆爱豆——在她这种南方岛民的眼里重庆和四川根本就没有区别，反正就是方言有趣，爱吃辣，以及盛产明星。

        她的爱豆只是众多川渝明星里微不足道的一个，几个月前才刚满十八周岁，妥妥的小鲜肉一枚。许鑫露自己二十二，马上就要二十三了，是她们宿舍最老的，自从关注这个小爱豆后越来越上头，起初觉得不好意思，后来实在瞒不住了，对外（103宿舍及其周边密切接触人员）宣称母爱泛滥，挂牌铁血妈粉，天天把宝贝挂在嘴上，满脸骄傲。虽然只在姐妹圈里得瑟，还让她们保密，但是纸包不住火，很快就有谣言在系里头传开了，说二班的许鑫露未婚先育，儿子正在上幼儿园。

        “恭喜你无痛当妈。”听见谣言的邱珍珠兴灾乐祸。谁知许鑫露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甜甜蜜蜜地说了声“谢谢~”邱珍珠当场昏倒。

        但是快乐的追星女孩也必须面对她的三次元。

        两周后，许鑫露走出面试考场，还没到公交车站就收到了短信，她的试讲排名在倒数第四，稳稳地不及格。虽然早有预感，但当最后一丝侥幸被浇灭的时候，她还是觉得眼前一黑。

        因为抽到最后一号，结束时已经很晚了。城市华灯初上，街道也变得陌生起来，她看着，觉得像异次元一般。

        她那珍贵的唯一一班公交车还在起点站候着，离出发尚有十五分钟，又正值下班高峰，车站里人满为患，挤来挤去，换作平时，她早就烦躁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了。可今天她的耐性出奇地好，把自己贴在发光的广告屏上，无声无息地萎了，就像一张颇有年代的牛皮癣小广告。

        背后的屏幕画面滚动，滚出了一个光鲜亮丽的女明星，唇红齿白，笑容明艳，一头乌漆抹黑的长发波涛汹涌，一看就是给洗发水代言的。女明星的皮肤太白，被灯光一打，衬着她面前的许鑫露又黄又瘪，明明是一样的年纪，风华正茂的却只有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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