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归去

半晌之后，随安将自己的手缓缓覆在萧祺然手上。

        “以后，你就是我师父了。”

        萧祺然极其开怀地笑了，握紧手，像是掌中拢着一件多么难得的稀世珍宝：“好，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识字吗？”

        “我十五岁了。我叫随安，随处安置，我娘给我起的，约莫是这个意思。娘教过我读书识字的。”提起娘亲，随安心中一酸，语带些许的哽咽。

        “或许并不是随处安置的意思，你娘应当读过书，顺其自然，随遇而安，是个很好的意头。”

        很好的意头……么？随安惘然地抬高视线，看向远方的灯火，从未有人告诉她，你有一个意头很好的名字。

        “你娘姓什么？”

        “谢，多谢的‘谢’。”

        “那往后，你便是谢随安了。”

        一番对话后，萧祺然放开她的手，站起身，再度面向鸨母：“既然此事已成定局，之后我会请人将两百金送到此地，还请妈妈将随安的卖身契交予我，这便两清了。”

        鸨母神色恭敬，也不因其后交钱而羞恼：“这丫头哪来的什么卖身契，她娘也不曾有……”

        “好了，我知道了。”萧祺然不耐地打断她，“既然如此，这样最好，不过，之后我也不希望有任何我徒弟的风言风语从这里起来，否则——”

        他随意展扇一掷，纸扇盘旋着飞出，精准地飞向一盏灯笼，在众人惊呼声中，灯笼应声而灭，而纸扇却乖乖回到了其手中！

        “——后果自负。”

        萧祺然想起什么，问道：“随安，你可有需要带走的东西？”

        “没有，”谢随安清晰地咬字，“一件也没有。”

        她本就一无所有，纵然有，她也不愿带走。

        萧祺然也不多说什么，挥了挥手，谢随安便自觉跟上，跟着他一步步走出了这个她恨之入骨却又承载了她太多记忆的地方。

        萧祺然带着谢随安走到门前，一顿，回身向满堂宾客笑道：“突然想起一事，怕是要麻烦各位了，帮我向天下递个消息吧，就说——沧海观的萧祺然，今日，收徒了——”

        话音刚落，男子携着少女就此不见，仿若从未存在。

        满座哗然。

        在这片土地上，有一群极其强大的修真者，与凡人的差距，可谓天堑。

        这群人聚集在一起，便有了各式各样的宗门。

        在座之人虽没怎么听过沧海观的名号，但一看这景象，再瞧萧祺然的气度，心里便确定了自己是见识浅薄，萧祺然定是一位法力高强的修真者。

        妓馆的人来来往往，谢随安也曾见过几个自称是修真者的，却生不出半分向往崇敬，她只觉得害怕——

        她并不觉得那些人多么厉害，只觉得他们拥有了力量却比寻常人更加偏激，也更加喜怒无常。

        因此，得知自己刚拜的师父是个修真者，谢随安的第一反应是：要远离他，规避危险。

        她这样的人，对于萧祺然而言，是轻轻松松就能救下的，也是动动手指……便能碾死的蝼蚁。

        萧祺然当然发现了自离开妓馆后，自己这小徒弟便一直沉默垂首，将自己的面容隐得深深的，他浑不在意，径直带她去了成衣铺子，花大价钱请人将她好好梳洗打扮了一番。

        坐在镜前，谢随安不安地揪了揪身上华贵的衣裙，此时此刻，她倒像个身份高贵的小姐了，清冷上挑的眼让人勾了勾线，美人的胚子终是显现了出来。

        只是她的局促不安，如何都遮掩不住。

        谢随安抚上被脂粉掩盖得完好的面颊，触及的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

        疼，很疼。疼痛叫她回忆起先前的一切，并不是梦。

        ——她被萧祺然拯救了，可他越慷慨，她越忐忑。

        毕竟，她不信世上真的会有不计回报的人……

        “随安？如何了？”萧祺然的脚步近了，谢随安适时换掉面上的表情，起身，迟疑道：“我好了……师父。”

        “师父”这二字对她太过陌生，以至于提及时都含糊。萧祺然随意上下打量了一下，谢随安看得很仔细，那目光里不同于从前那些男人看她的目光，带着贪婪与不怀好意，他只是略带潦草地检查着她的衣着。

        “既然好了，那便走吧。”萧祺然上前一步，不待谢随安惊慌地后撤，搭上谢随安的肩，口中默念了几个字，眨眼间，二人已身在全然陌生的荒野地界。

        萧祺然开口了：“本想着带你在镇上安置一夜再回师门，但仔细想想，或许师门的环境更适合你温养，早些回去也是一样。”

        谢随安以沉默回应，此时已近傍晚，也不知路途是否遥远，但萧祺然既带她来了这里，她似乎并没有拒绝的权利。

        “……随安？”“我听师父的。”

        得到首肯，萧祺然拇指与食指抵在唇边吹出嘹亮一声，远方似有鸟鸣响起回应，谢随安讶异，随即是阵破空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往这边急速掠来！

        晚霞之下，青色一点朝他们滑翔而来！近了，才看清是只巨鸟！

        “师父……”谢随安面露惊惶，下意识地想要求助于萧祺然。若是它有意攻击他们，手无寸铁的他们绝对无法反抗！

        萧祺然只略略侧首，眼中是流光溢彩的自信，轻笑道：“别怕。”

        大鸟愈来愈近，却盘旋着小心翼翼落了地，稳稳停驻下来，发出类似欢欣的鸣叫，快走几步要接近萧祺然。

        萧祺然屹立不动，任由衣袍被吹得猎猎。大鸟在距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然垂下了高昂的头颅。

        “许久不见，你还好吗？”萧祺然伸手欲抚，大鸟忙把头低得更低些，亲亲热热地蹭了蹭，俨然一副温顺小兽的姿态。

        谢随安被这番变故惊得退了退，这是她从未见过的奇兽，竟在萧祺然手下这般乖顺。萧祺然这时想到了自己的小徒弟，转身，向她说明：“这是我的灵兽，青鸾。青鸾，这是我刚收的徒弟，随安，以后恐还要请你多多关照她了。”

        说完，他似觉不妥，对着谢随安补充道：“别怕，青鸾生性温和，不会伤人。”

        为了响应他，青鸾轻鸣一声，萧祺然道：“看吧，它自己也是这样说的。”

        说什么呢！它青鸾可是猛禽！能一口啄下老虎脑袋的猛禽！青鸾忿忿想着。

        它起初是看见了除主人外的另一个人的，只见是个柔弱的人类，它自视甚高，又与主人久别重逢，懒得搭理其他人，现下听了萧祺然的意思，是在嘱托它要好好照顾她的。

        怎么偏偏托付的是这么一个连半点法力都没有的凡人！可主人都这么说了……好嘛好嘛！青鸾虽然有些不服气，但受到了主人的召唤的它可以把这点不开心忽略不计，又上前几步，低下了脖颈，低鸣一声，主动示好。

        它都这样了，她可不要不识抬举！

        谢随安踌躇着，终是在萧祺然鼓励的眼神下，试探地伸出了手。

        出乎意料的是，青鸾的羽毛温暖又光滑，在霞色下流转着一种动人的光泽。谢随安没忍住，多摸了几下，青鸾竟舒服得眯起了眼。

        这个人类，也并不是看上去那么一无是处嘛！

        “好了，时辰不早了，我们也该出发了。”萧祺然及时出声制止了一鸟一兽的互动。谢随安收回手点点头，青鸾也正经了神色，蹲了下来，但它纵使矮了大半截，高度仍是谢随安难以企及的。

        谢随安不明所以，萧祺然抬抬下巴：“上去吧。”

        “上……去？”谢随安重复了一遍萧祺然的话，仍不解其意，“师父的意思是……”

        “没错。”了然谢随安想问的，萧祺然拍了拍青鸾，“这就是我们的行路工具。”

        言罢，萧祺然以身作则，一跃而上，半丈高的鸟背，他身姿轻盈，跃得很是轻松，留下了谢随安一人在原地干站着。

        接着，他又跳下，示意谢随安先上去：“试试？”

        谢随安不说话，在心里比划了一下她与青鸾的身高差距，决心举起手攀援一下，奈何青鸾实在太高，刚要踮脚，听到身后一声笑意，是萧祺然走近了她。

        “冒犯了。”紧接着萧祺然一揽谢随安肩膀，腾空而起，稳稳落在青鸾背上。

        感知到二人皆已坐稳，青鸾便动了——它这一动，对于它自己是疏松平常的飞行，对于头回体验的谢随安来说，刹那间吓破了胆，她怀疑自己要被甩下去了！

        谢随安想去揪青鸾的羽毛，又怕扯疼了它引发动乱，只得牢牢抓住萧祺然的衣袖，死死闭着眼，不肯松开。

        萧祺然却爽朗大笑起来，他的声音在高空的风声中被扯得断断续续：“怕什么——”

        说归说，他却没有扯回自己的衣袖，甚至反手握住谢随安的腕子，给予她一分心安。少女哆嗦着，在此刻对于萧祺然的依赖比起先前的忌惮与怨怼，倒是占了上风。

        “睁眼看看？”

        谢随安总算适应了鸟背上的飞行，青鸾飞得虽快，但很是平稳，听了萧祺然的提议，谢随安小心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线。

        她不畏高，却在睁眼的刹那实打实体验到了恐惧。

        他们现处在万丈高空，若是一个不慎跌落下去，粉身碎骨都怕是轻的！

        但身侧萧祺然笃定的神色给予了她莫大的信心。谢随安微微探出身去——山川辽阔，星火错落，她忽然就这样被震慑住了。

        ——原来她一直追寻的外间天地，这样广阔无垠，并非是一座楼阁、一条街，她身处其中，是这样渺小的存在。

        她原本是无缘看到这些的。

        不知不觉间，谢随安被这天地的壮阔所感染，竟垂泪涟涟。

        她更不想死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就算活得再卑微低贱，也是活。想着，谢随安一把抹了眼泪，眼中坚定之色越发浓郁。

        “在想什么？”萧祺然冷不丁出声问询，谢随安看向远方，低声答：“在想，活着真好。”

        萧祺然没有猜想到她的回答，安静注视着谢随安的侧脸，循循善诱地说：“你还年幼，往后你还有许多机会，能觉得活着真好。”

        “嗯。”谢随安颔首应了。

        良久天色渐暗，见谢随安眼皮耷拉下来，萧祺然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睡会儿吧，这里离目的地尚远，你不必苦苦熬着。”

        精神长时间紧绷，谢随安确实觉得疲累，但身旁是仅相识了半天的陌生人，身下距地面又是这么高远，她没有休憩的心思——

        “睡吧，有为师在，不会叫你掉下去的。”

        萧祺然开口解了她一半的困扰，谢随安闻言，眼皮子更重了，仿佛顷刻久会睡去——她不得不谨慎地躺下来，青鸾察觉了她的动作，好像稍稍放缓了速度。

        谢随安将自己蜷缩作小小一团，夜露深重，可青鸾源源不断传来的暖意使她并不觉寒冷。

        ……好舒服。谢随安忽地想起曾经母亲的怀抱，叫她怀念又心安。在这种舒适中，没一会儿，谢随安便被汹涌而来的困意裹挟，就这样睡着了。

        而萧祺然无意间垂眼，纵有青鸾，她的衣衫也显得单薄，取出一件披风欲加之。睡梦中的谢随安却感知到异样，猛然惊醒，挥开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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