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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你当真想要救他?”

  哀哀泣声中,忽然有一个人蹲在了她的身旁。

  半白的发垂落在韦无冕额间,刺伤了宋真清的眼。

  她来不及抹去眼角的泪痕,仰着一双红肿的大眼,目露希冀,“你有办法救他的,对不对?”

  原肃将食指探向韦无冕腕间脉,瞬息便收了手,望着宋真清期待的眼神,他的声音不疾不徐,“自然。”

  “求你救救他,”宋真清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擦了把眼泪,“求你救他。”

  见原肃一动不动的望着自己,宋真清又接着道:“只要你肯救他,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原肃不答只一瞬不瞬的看着宋真清,那眼神幽深的让人看不懂他在想什么。

  但宋真清并未躲闪,她倔强的与之对视。

  “便是要了你的性命?”原肃忽然问道。

  宋真清闻言愣了愣,低头凝视着气息渐渐微弱的韦无冕,再抬头,她忽然笑了,“对,若不是他,如今躺在这儿的该是我了,该我还他。”

  原肃盯着宋真清的眼光忽而遥远了几分,他仿佛在透过宋真清在看另一个人,几息之后,他眨了眨眼,目光不再悠远,反而闪过一抹笑意,那笑中有欣慰,有想念,他伸出手指,几下封了韦无冕心脉处,对宋真清道:“你说救,我便救他。”

  喜上心头,宋真清来不及道谢,急急道:“还望前辈快些,他撑不住多久。”

  “此时便是前辈了?”原肃的话里带了些许打趣。

  “呃,”宋真清讪讪的,眼角还挂着泪滴,嘴硬道:“此一时彼一时嘛。”

  原肃摇了摇头,面上怅惶,“真难以想象你竟是她教养出的孩子。”                        

                            

  宋真清神情一僵,自然明白原肃的意思,她心中踌躇,此刻不知该不该坦诚以待,但该怎么说?

  清清小道姑明明就是清云师傅教养大的呀,想到此,她遂闭上了口,只待原肃施以援手。

  “不过,”原肃却忽然又道:“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事要做。”

  “什么?”宋真清猛然抬头,目光急切,“你去做什么,他等不及了。”

  原肃不答,双掌一合,“阿弥陀佛”道:“德慈师傅,望你能护小公子一口气,我稍后便来……”

  原肃这话尚未完毕,便双手大开,一身灰色的僧袍随风呜呜鼓动,他慢慢腾身,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落于枝头,那树枝只有拇指粗细,他单脚踏于上面,月光泻下,众人仰望中,如谪仙降临。

  “师弟,来吧,”他居高临下道。

  “你……当真凉薄,”德仁摇头,眼露讥色,道,“他最多还有半个时辰可活,你便这般确信能在半个时辰内赢得了我?”

  宋真清惊慌抬头,不敢置信的看着原肃,“半个时辰?”

  “莫急,我总能救他的,”原肃伸出手虚点了下,他的话似有安抚之力,宋真清闻言果真稍稍放下了些心。

  “哼,他说的话你也敢信?”德仁又讥诮说道。

  “总好过信你,”宋真清冷哼回讽,如今对原肃,她是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韦无冕的命全悬在原肃一念之间,她这点还是拎得清的。

  原肃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的目光从宋真清处望向德仁,淡淡说道:“能否赢得了你,总要试一试才知,便是我现在救得了他,他也未必能活着离开此处。”

  宋真清悚然,一时没弄明白原肃这话中的意思,但有一点她敢肯定,德仁奸诈,指不定还有后招。                        

                            

  果然,只听德仁忽然纵情放声大笑,“哈哈哈,还是师兄了解我。”

  他一抬脚也上了另一枝头,站在高高的枝头他低头审视着树下众人,似颇为遗憾般啧啧叹道:“斩草不除根,遗患后无穷,当年你若是将崔云岫一剑结果了,怎会让自己陷入如今两难之地。哼,崔云岫就是你的劫数,我,从不犯此劣等错误。哈哈……”

  嚣张狂肆的笑在枝头回荡,那笑震人耳膜,宋真清恼恨的啐了一口,紧捂着韦无冕双耳,眼角又留神戒备着从不远处走来的德慈大师。

  “德慈师傅,”宋真清眨了下眼睛,泪水潺潺,目露祈求。

  德慈亦是聪明人,哪里不明白原肃的意思?

  再说,以德仁的功夫,自己尚且不敌,若让天龙寺众僧围攻德仁,不止讨不到好处,还会死伤惨重,不到万不得已,他是断然不会行此事的。

  今夜前来,虽说众僧皆是抱了必死的决心,但能减少些伤亡,他又怎会拒绝?

  且看原肃与德仁并不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两人看着嫌隙颇深。

  德慈一番内心交战,如今只得收起心中敌意,暂时与原肃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

  至于住持所中之毒,他瞥了眼宋真清,心中亦有了某种打算。

  人一旦心有挂念,便有了软肋。

  原肃的软肋便是眼前的小丫头。

  德慈一转眼便将眼前利弊瞧了个清楚明白。

  “阿弥陀佛,”他朝宋真清点了点头,未发一言,盘腿坐于韦无冕身后,使出双掌紧贴在了韦无冕后背,缓缓将一身纯阳内力送到了韦无冕体内。

  宋真清暂时放下一点点心,但是,她搭眼瞧着高高的树头,心思又揪了起来,到底谁能战胜谁?                        

                            

  万一原肃败了呢?

  宋真清又望向紧闭着双眼的韦无冕,一颗心无论如何不能安定下来。

  树下寂静如斯,但高大的枝头上一场恶战却是一触即发。

  原肃与德仁师出同门,武功路数本就同源。

  德仁武功阴邪,路数凌厉,处处杀招,与之相反,原肃佛法精厚,讲究包容兼让。

  若说二十年前原肃的功夫不如德仁,但所谓知己知彼,便是原肃般,他这二十年,日日看着德仁,德仁的一举一动皆在他的掌控中,他每日都在研究可压制德仁的功法,所以,今日这战,对于德仁来说,是一次生死之战。

  但对原肃来说,他必然会胜。

  自父亲战败被杀,他便日夜筹谋,凡事只做最好,从不打无准备之仗。

  呼啸劲风起,兽虫鸟雀惊,山崩地裂时。

  当世两大高手战于天灵山颠,便是二十年后,亦令此时在场的众数僧人胆寒。

  两人一来一回,大战数百回合,风鸣呜咽里,天龙寺的僧人便是双掌合十亦难免紧蹙眉头,抵不住胸口翻涌的血气。

  更枉论不会武功的人。

  即便头晕脑胀,根本遭受不住大地剧烈的颤动以及尖锐的啸鸣声,宋真清依旧不曾放开捂着韦无冕双耳的手,就在她呼吸□□之时,忽然有一双大手捂住了她的耳朵。

  她诧异回眸,原是阿二,阿二傻傻笑着,面孔微微扭曲,他“吭哧吭哧”的喘着粗气大叫,“妹妹,妹妹不怕。”

  宋真清胸口一窒,眼眶又红了,她该何等幸运,才会有韦无冕舍身相救于她,有阿二处处相护着她,人生得此友朋,足矣。

  将有一刻钟那么久,又或者只有一瞬间,风也停了,地也不动了,一切仿佛又安静了下来。                        

                            

  直到,一个黝黑的身影自树梢间簌簌砸于地面,惊起一道沉闷的声响,随之其后的,又有一个翩翩如飞的影子悄然落在了宋真清面前。

  德仁死了,原肃毫发无伤。

  原肃站在对面,什么也没说,只深深的望了宋真清一眼,这一眼夹着久远的愧悔。

  他朝德慈大师施了一礼,“阿弥陀佛”。

  随后自德慈大师掌下接过韦无冕,辗转腾挪,在他双掌间来回数十下,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直至天边出现了一丝鱼肚白,黑夜正在悄然退去。

  “咳咳,”闷咳声响,微弱的低吟声在万籁俱寂的山间如一道惊雷,“清清……”

  韦无冕双眼犹闭,但嘴中喃喃不停。

  宋真清眨也不敢眨眼的望着韦无冕,“无冕,韦无冕……”

  “他尚需两日恢复,”疲惫,虚弱的嘶哑声自原肃嘴中逸出。

  “哎……”宋真清惊喜的应了,遂让阿二将韦无冕抱起,准备离开此处极早回寺中安歇。

  但是当她将目光投向原肃时,这才惊讶发现,不知何时起,原肃的半边黑发已然全白了。

  白发披于肩,甚至连他面上的髭须也渐渐变白了,原肃想起身,却忽然晃了晃。

  “前辈,”宋真清忙搀了他一把,“你怎样?”

  原肃摆了摆手,却忽然呕了口鲜血,那血溅落在地,黑红相交,触目惊心。

  “前辈,”宋真清只觉手上一沉,原肃半边身子已全然落在了她的肩头。

  一直站在旁边的德慈大师忙上前一步,将手迅捷探向原肃脉间,片刻才收回手,他的神色颇为怪异,摇了摇头道:“已是油尽灯枯。”

  “啊?”宋真清茫然,“方才不还好好的?”                        

                            

  明明在打败德仁时,原肃还不见丝毫异状,怎的,救了人还能将自己的命搭进去?

  德慈却若有所悟,沉吟了下道:“他是北凉人,听闻北凉有种秘法,便是留下一口气,亦能使人起死回生,只是……没料到,竟是要以命换命……”

  德慈本就不信世间有此秘法,可眼下亲眼所见却使他不得不信。

  “怪不得,怪不得,你会问我肯不肯以命相抵?怪不得,你说便是救了韦无冕,我们也未必能离开此山。”

  宋真清鼻下酸涩,闷声对原肃道。

  原来以命相抵的不是我,原来你若先救了韦无冕,你便活不成了,你若是活不了,谁还能杀得了德仁,德仁若还活着,我们这群人又怎能安然离开这里呢?

  德仁此举……果真恶毒至极!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你的默默算计之中,你……究竟为何……为何舍了自己的命来救韦无冕呢?

  “因为你呀,傻丫头,”原肃似能读懂人心,他倚在宋真清胳膊上,一头白发披散于地,他闷咳两声,嘴角的血迹流淌到白发上,染红了发丝。

  “你明知,你明知我……我不是……不是你的女儿,”宋真清为他抹去嘴角血迹,闭了闭眼,不肯让泪流出眼眶。

  明明原肃欠崔家这么多人命,明明原肃伤清云师傅这般深,她恨原肃恨的要死,可为何还是会难过?

  像原肃这样的恶人,本不就该死么?

  怎么样的死法,又有什么区别?

  宋真清这般安慰自己,但终究不及原肃的一句话,他说:“你便不是我的女儿又如何,你陪了她那么多年,我……”

  他断断续续的轻喘,“她定然,定然极为喜爱你……”                        

                            

  宋真清眼角湿润,她没说清云师傅疯癫半生,很多时候不但分不清她到底是谁,也记不起自己是谁。

  能结为夫妇,纵然短暂,但想必原肃是了解清云师傅的,她不说,原肃不会不懂。

  但想来清云师傅亦是十分喜爱清清的吧,不疯时,亦将清清当作亲生女儿般照顾。

  到的此时,宋真清才细细看清原肃的容貌,此时的原肃,便是面色灰败,亦不掩他繁华之貌,想来年轻时的他,容貌更为惊人。

  “师傅她……”宋真清犹豫了下终究还是道:“她……她去的安详。”

  对于一心求死的人来说,死了或许是解脱。

  她不敢替清云师傅宽恕谁,两人之间的恩怨,也许到了地底,黄泉相逢,才能辨个明白。

  “傻丫头,”原肃忽然笑了,“善恶殊途,我们俩便是去了黄泉也不复相见,罢了,此生事了,善哉善哉……”

  宋真清默然,原肃既已看开,她还有什么好说的?

  就在此时,原肃猛咳一声,突然双手用力扯住了宋真清的袖子,“前辈,前辈,求你,求你一件事如何?”

  宋真清虽不知原肃所求何事,但并不犹豫,她道:“前辈请说。”

  原肃嘴张了张,丝丝声音缕缕传入宋真清耳中,“我……我将妙音空铃与五叶沙血蛛母虫放于你房中,你……你若是愿意的话,将妙音空铃送到……送到三危山,……平凡大师处……还有…...有,那五叶沙血蛛母虫可……可解住持之毒……住持……他……知......知……”

  知字未尽,气息消散,抓着宋真清袖子的手悄然垂落于地,原肃双眼轻阖,于这天地山川间,曾惊艳了时光又骤然沉寂的韶韶探花郎,终于将恩怨相忘,彻底融于了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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