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浮萍,半生恨

我仍然记的许多年前的那一夜，我失去了我的国，我的家，我的亲人，我的自由。在一场大火中，一双手在兵马嘶喊中将我拉扯出，我的肩颈被重击，我失去了从前的记忆，我忘记了我究竟失去了什么，可是当我醒来时，我却清楚的知道，我一无所有。

        窗外庭院里，红肥绿瘦，洋洋洒洒的水气，吸进去的空气都是湿乎乎。

        亦河的肩膀又开始疼了，江南的天多阴雨，她的日子不太好过，这里湿热，她常被疼痛折磨。

        长兴让人时时烧着炭盆，虽然祛了湿气，处在一堆炭火之中，她也难过的紧。

        几个下人将角落去潮气的草木灰袋子换下，一堆人叮铃叮当的来，又像潮水一样退下，剩下一片宁静，亦河活动一下僵硬的身子，骨头噼里啪啦的响着。

        一张极度娇媚的脸，双眼却满是温和冷漠，秋水似得一眼，让人心底微微一荡，一身碧色衣衫，衣角软软的伏在身上，高高挽起的发髻，昭示着她已经有所归属，发间斜斜插着一只白玉嵌红宝石玲珑珍珠步摇，安静的竖立着没有分毫晃动，她梳着妇人的发髻，却从未穿过嫁衣，连妾室的粉色嫁衣她也未曾穿过。

        “秋娘说你又没用饭。”

        长兴刚进来就看到亦河裹着厚被子蜷缩在小榻上，茫然地望着小园。

        “厨子换了，我吃不惯。”

        她是北方人，习惯了咸香的饭菜，发甜的饮食她咽不下去。

        “厨子都是那一个，何曾换过。”

        亦河也不辩驳，继续望着窗外，她安静的像一方砚台，无声，安宁，却一片漆黑，让很心寒，又猜不透。

        长兴顿时明白其中缘由。

        “她们又欺负你了。”

        “我无权无势，你却独独偏心我，自然有人不满。”

        长兴垂下眼，清俊的脸上带着歉意。

        “你莫多想，我另派人照顾你的饮食。”

        “罢了，你说吧，寻我何事。”

        亦河不是长兴的妾，也不是刘家的下人，长兴对她以礼相待，不过为着她无人能及的歌舞罢了，她只是一只逗人高兴地金丝雀，一只鸟儿，要求多了，主人迟早会嫌弃，她知道，所以她不胡闹。

        “后日将军府设宴。”

        亦河点点头，将肩膀捂得严严实实，身子挪向炭火，不再看长兴。

        从前，她似乎从未这样抛头露面过，人们都很尊敬她，将她高高捧起，只是那是何时的事她记不得了，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好像是在一场大火之前，那时她的尊严，她的一切都还在。

        临行前，长兴送来衣衫，赤红色的长纱，包裹着雪白柔嫩的肌肤，朦胧的红色笼罩在她身边，丝竹声响起，她蒙面上台，原以为会有大片不怀好意的目光，但是她看见的只有不远处戴着面具的一个魁梧身影和在他右侧的长兴。

        拈指舞手，长纱悠悠漂浮，将她围绕，随着节拍她纵身跃起，像风中的叶，轻巧无助的下落，最后蜷缩在台上。

        一曲终了，她也没有得到退下的指令，直直的站在台上，盯着坐在上首的两人，原本她该跪下，但是潜意识中的骄傲让她不论面对谁都不会下跪，即使是要杀掉她。

        “将军，民女肩伤疼痛，可否让民女休息？”

        将军没说话，长兴开口让她下去。

        夜半，炭火微弱，她被疼醒，起身往炭盆里添炭，正在拨弄着橙红的炭块，门被推开，带进来一股子潮气，亦河攥紧肩上的棉衣。

        长兴一张口满是酒气，怀里抱着黑黢黢的一团东西，昏暗的烛火下看不太清。

        “有事？”

        亦河引燃一盏烛火，瞧着面色潮红的长兴，

        “我给你送东西。”

        亦河摸着的塞到她怀里的东西，柔软厚实，在灯光下映着黑金的光，

        “哪里的墨狐皮袄子？”

        南方少有这样厚实保暖的东西，这样好的狐皮也只有北国的皇宫才能见到。

        “将军赏的，我用不到，给你拿来了。”

        “多谢。”

        亦河也不客气，直接披在身上，每年这时候是她最难熬的时候，有了这个好歹能让她好受一些，她知道疼惜自己。

        长兴上前，忽然将她按倒在小榻上，强势的伏在她身上，她有些吃惊也不反抗，从被单独养在这个庭院开始，她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天。

        他呼吸急促，喷出的酒气熏得亦河皱眉，她转过脸，闭上眼。

        身上的衣服被一层层解开，雪白无瑕的肌肤在黝黑的狐皮上分外耀眼，尤其是那张妖艳的脸上偏偏生着一双淡漠的眼，逼得人只想把她的冷漠狠狠地撕开，看着她哭，听着她无助的求饶，此时此刻，长兴已经快要丧失理智，指尖摸到柔软的狐毛，轻滑的触感让他冷静下来。

        颤抖着手，扶起亦河，将衣服给她穿好，牢牢地套上大衣，才踉踉跄跄的摸索着坐下，

        “失礼了。”

        长兴拱手行礼，面上的潮红未曾褪下，

        “无妨。”

        亦河口气淡淡的，似乎未曾将长兴刚刚的鲁莽放下心上，

        “你早些睡吧。明早我安排一个人，给你看着火，你不必自己弄了。”

        “多谢。”

        长兴回头看了一眼她，眼中的火未曾下去，亦河有一些不解，她早已是刘家的人，长兴就算要她，她也不会不从，为何他要这样克制自己呢？

        亦河想了许久，也许是，为了他的夫人吧。

        虽然她从未见过小院外的其他人，但是长兴长的俊俏，他的夫人也会是沉鱼之貌吧。

        次日亦河很晚才起来，那张墨狐皮极好，护着她的肩膀，几乎没有感到多少疼，她安稳的睡了一夜，舒服极了，她心情很好，连一旁的丫鬟都看出来，平日里脸上总是冷冰冰的亦河露出暖融融的笑意。

        “小姐看起来很高兴。”

        “昨夜睡得好，心中欢喜。”

        “今天还有让您更欢喜的事呢。”

        说罢，几个红木盘托着精巧夺目的首饰在亦河面前一字摆开。

        “老爷一大早就让奴婢给您送过来，还说您要喜欢哪个，早早让奴婢禀报了去，他好再给您送些。”

        亦河摸着冰凉精致的玩意儿，心中毫无波澜，唯独在看到一直硕大的金丝玫瑰簪子时，她将其拿了出来。簪子不像是新东西，做工十分精巧，微微暗沉的成色却那样好看，夺目却不刺眼，只是一眼，亦河便觉得喜欢，仔细端详过后，直接戴在头上。

        “平日长兴已经送了许多东西，我便只要这一个，你们回去复命吧。”

        几个丫头面面相觑，不懂为何她对着那样好的珍珠，宝石的簪子，手镯不要，偏偏要一支金簪子，再怎么说，也不如其他的值钱。

        亦河坐在窗前，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那样美好，又那样憔悴，明明是如花的岁月，她却什么都记不得，唯有醒来时，站在眼前的长兴说，要买下她，养在府中。

        她也反抗过，她觉得她的生活不该是这样，身边的人都不会是这样，她的骨血中有一种骄傲，像凌霄花，只在最高处绽放，从不像任何地处的人或物低头，只是，只是，她没有办法，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独自是活不下去的，她屈从了，从飞于九天的凤凰甘心收起锋芒，乖巧的待在金丝笼中，每日为了主人歌唱，为了讨人欢心而起舞。

        好在长兴对她很好，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除了下人们受主人指使对她偶尔的下绊子，她的生活倒也如意。

        轻轻抚摸头上的玫瑰簪子，她似乎想起什么，一曲熟悉的音调就在唇中流淌出，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亦河的心被这曾经十分熟悉的曲调慢慢揪起，一种难以言述的伤感挤在她的心尖，眉眼间又被愁云笼罩，

        “你从未唱过这首曲子。”

        长兴不知何时站在窗前，瞥见她头上的簪子，没有多说什么，

        “什么时候学的？”

        亦河眼神空洞，似乎是在回忆，

        “忘记了，似乎是母亲唱过，只是我全然忘记她的样子。”

        “很好听，明晚将军府，你便唱这个吧。”

        亦河冷冷的看他一眼，一夜接一夜，一次接一次，她像娼妓一样抛头露面，

        “不愿唱，换一首。”

        长兴默许她的拒绝，

        “你喜欢唱什么便唱什么。”

        这次送来的衣服是绸缎的，在灯光下荡漾着粼粼波光，美极了，一尺一寸都贴合着她的身形，亦河很喜欢，戴上了那只玫瑰簪子，难得的在唇上抹了胭脂。

        今夜的灯火很暗，亦河无法起舞，抱着阮，指尖微抬，整个人都像是散着柔光，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一曲唱完，便抱起琴，浅浅行礼便要离开，坐在上首的人忽然开口，

        “你叫什么？”

        “亦河。”

        她的声音轻柔，依旧冷漠，

        “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

        你心中有所思，才在这里唱《长恨歌》。”

        男人声音雄厚，却不严厉，战场上的杀气都被他留在铁甲之外，

        “将军多虑，民女才学尚浅，会唱的歌不多。”

        男人笑声温和，一旁的长兴面色却不好看，直直的盯着亦河，只听男人的声音慢慢的念着，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亦河瞳孔微动，不言语，看着身影模糊的男人，等着他说话，

        “我记得你唱这个也很好听。”

        亦河坐回凳子上，重新弹起曲子，红唇轻启，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

        岁岁长相见。”

        唱完，大厅中忽然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气氛凝固，上面的两个人不说话，亦河不想多待，行礼请退，便抱着请离开，未曾坐上回府的马车，就被长兴拦住，他躲闪着眼神，

        “今夜你留在这里。”

        亦河甚至来不及拒绝，就被几个丫鬟拉住，看着长兴驾车离开，

        独坐在昏暗的房中，一豆灯火吃力的照着亮，一滴泪落在，在玉似得脸颊上留下水痕，

        罢了，罢了。本就是寄人篱下，供人欢喜的小玩意儿，现在被送出有什么可怨恨的？跟着长兴，亦或者跟着旁人有什么区别呢？

        她就这样坐在床前，定定的，像桌上摆着的花瓶一样，毫无生机，

        门被打开，又被合上，男人脚步很轻，怕惊扰到亦河，轻手轻脚地坐在远处的圆桌上，

        “长兴说你的肩膀阴雨时时常疼痛，将军府不及刘府让你舒适，你受委屈了。”

        亦河的嗓子像结了冰疙瘩，

        “民女不敢。”

        男人被亦河这样冷硬的态度刺到，愣了一下，温声说，

        “你不必这样，我不会对你怎样。”

        “多谢将军。”

        男人也被弄得不知该说什么，两人就这样对立而坐许久，最终男人妥协，

        “你早些休息，天亮我便命人送你回长兴那儿。”

        男人走后，亦河一夜未眠，她想不通，为什么这个将军会对她这样礼遇，甚至在她面前，他还带着一些小心翼翼的讨好，亦河想不通，听闻这个将军是有妻子的，只是未曾生育。

        男人没有食言，亦河一起身，门外的丫鬟便告诉她，马车备好了。

        平日里回府的路不过半个时辰，今日未免走得时间太长了些，而且四周未免有些太过安静，甚至有鸟鸣，城中何时有这样的地方，等她察觉到不对，马车已经被带到城郊之外。

        “这不是回刘府的路，你们是谁？”

        牵着马赶路的人，早已不是那个憨厚的车夫，一转头，好一个玉面郎官，眼似星辰，眉眼间没有丝毫寻常人家的老实，满是城府，

        “娘子，我是文山李寨老二，看上娘子美貌，特来接娘子上山，与娘子成亲。”

        亦河不知李寨是匪帮聚集的地方，以为是城外什么地方，

        “若要娶我，为何长兴未曾和我说？”

        一旁的几个人哈哈大笑，只觉这个貌美娘子说话可爱，

        “李寨要人，可从来没有三媒六聘。”

        李二郎眉眼弯弯，亦河忽然明白，

        “你们是匪？”

        得到肯定的答复，亦河心中忐忑，她清楚一个女子被带进土匪窝会发生什么，

        “为何要抢我？”

        “城中谁不知，刘长兴养在家中的女子，绝世无双，我自然仰慕，可惜刘长兴除了让你去将军府，哪里都不放人，小生只好出此下策。”

        “我从前未曾去过将军府。”

        亦河听出不对，她在各种人家跳舞，唯独前几日才首次去将军府，

        “怎么可能，只有将军请，刘长兴才放人。”

        亦河禁了声，有些事，长兴瞒着她，她清楚，可是这件事，为什么要瞒着她？那样煞费苦心让她以为在不同人的府上？

        “你们不怕将军吗？在将军府上截人。”

        “谁知道是我们干的？”

        “你们不知道将军府的马车是不同的吗？明眼人随便一眼便可以认出。”

        李二郎脸色一变，随即又恢复成最初微笑的模样，

        “请娘子在我这儿暂住两日，再送娘子下山，想必刘长兴不会有异议。”

        亦河自知没有办法，静默的接受接了下来的命运，她被带上山，听闻是亦河来，几百个大汉挤在马车边，想要看一眼这个传闻中的美人，都被李二郎呵斥下去，亦河被两个女子遮住脸，拥簇着关在房里，两天两夜，她听着门外闹哄哄的声音，他们在准备李二郎和她的婚事，连房子离都被贴上了大红的喜字，也是她第一次见到喜服，大红的凤冠霞帔，金线绣的细密精致，看起来李二郎下了功夫。

        大喜的日子到了，几个女子来为亦河梳妆，她们惊讶于亦河的冷漠不反抗，淡淡的接受着一切，不哭不闹，

        “你带这个簪子好看。”

        亦河不理会，空洞的看着镜子中被打扮的喜庆的人，盖上盖头，眼前一片血红，她的泪终于滴下，

        听着周围人起哄的声音，她像木头人一样被人架着完成拜堂，又被人簇拥着入洞房，大红的喜烛噼里啪啦的燃烧着，房里只剩下她，只是四面的门窗前都被人守着，

        李二郎进来了，他挑下亦河的红盖头，他真像个新郎官，满脸喜庆，人也生得俊，只是他是个匪。

        “真是美，怪不得人人说天上仙，不及刘家宝。”

        床榻上，亦河留了一夜的泪，为她的身子，为她的清白，她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流泪，从前的亦河死过一次，被长兴救了，现在的亦河，尸身已经凉了。

        李二郎对她不错，好吃好喝的养着，亦河不喜人，他就不让人进房，连李老大想见一眼亦河，李二郎都顾忌着亦河，不肯向自己大哥低头，牢牢地护着亦河。

        亦河不吃甜食，他到山下寻了个关中的厨子每日给亦河做饭。她对他冷，他便拉下脸贴到她身边，常常寻了新鲜玩意儿逗亦河笑，从小孩子的竹编虫子，到名人字画墨宝，能给亦河他都拿给亦河，只要她愿意眨下眼，哪怕是斜眼看一下他。

        李二郎费心逗亦河好日子没过几天，看门的人已经报，山下有军队集结，是将军府的人找上门，眼看着就要打过来，李寨拼死只有五百人，但是将军府的人足有五千人，装备精良。

        李老大知道其中利害，他派人迷晕了李二郎，将亦河塞进马车，好言相劝，二郎对她用心，念在二郎的面上，让将军放过他们。

        亦河看着李老大小心翼翼的赔笑，她想放过他们，但这里的人有放过她，放过她的清白吗？

        闭上车帘，让马夫走，不管李老大的祈求。

        “亦河，看在嘉木与你青梅竹马的情分上，大哥求你，山上的兄弟没做过恶事，嘉木对你也是掏心掏肺了，你便放过我们吧。”

        昏暗的车厢里，亦河瞪大了眼，李二郎本名叫嘉木？他们是青梅竹马？他们究竟是哪里人？李老大为何会说这些？

        “你说清楚，从前的事！”

        亦河双目赤红，少有的失态吓到李老大，他叹气，目光似乎有些躲闪，

        “嘉木本不让我说与你，他说你不记得从前。”

        亦河写了手信，让人带下山，李老大带着她到内室，将从前的事细细讲了出来。

        “你看这山庄，那里是外人口中的山寨，不过是我从前的居所罢了，五百多个人，都是从前的家仆与亲信，还有些嘉木带来的人，里面就有曾服侍过你的小丫头，都是可怜人，也没个谋生的办法，我便收留了他们，躲在这远山上。

        嘉木与你生在北国，你原是皇后的妹妹，自小在皇后的身边长大，嘉木是皇上的幼弟，你们常常在皇宫游戏，那时看着你们真觉得世上没什么能让你们烦心的事，嘉木十分喜欢你，向皇上求了赐婚，本来在你及笄后，你们便要成亲，只是，北国没了，你也不见，嘉木一路流亡，我是在路边寻到的他，他那时被火烧得身上的皮都掉了一层。”

        李老大有些哽咽，转过身，悄悄抹去眼角的泪，试探的问，

        “你记得那场火吗？”

        亦河似乎回到很多年前，那场大火，到处都是燃烧的东西，无处可躲，她被人下了药，蒙着眼，动弹不得，却能听得见，感受得到，火势那样凶，她原以为她就要死了，却被人拉起来背在背上，跌跌撞撞的到处移动，慌乱中她被砸中，昏了过去，再醒来，便是在长兴家中，他说他买下她。

        似乎，似乎，她记起了一些，华丽宽阔的宫殿，琳琅满目的珠宝，温和的女人在她耳边唱着歌，所以，记忆里的人，根本不是她的母亲，而是她的姐姐。

        “你叫什么？”

        亦河眼神中藏着刀，直勾勾的盯着他，她怕李老大骗她，

        “李少允。”

        “北国的北鼎王。”

        “正是。”

        两人都沉默了，半晌，亦河站起来，跪在李少允面前，行礼，起身，不让李少允反应，

        “亦河辞去，有缘再会，望您安好。”

        马车里，亦河紧紧攥着衣角，不让眼泪流出，她不愿恨李嘉木，但是心中早已出现的裂痕她无法忽视。

        当将军掀开车帘时，里面的人已经昏了过去，他极其珍视地将亦河抱出，身后的长兴面色古怪，

        “陈钦，你想好，将亡国皇后的妹妹放在家中，被有心人发现会是什么后果。”

        “此事只有你知我知，哪有旁人知晓？”

        陈钦依旧戴着面具，露出的半张脸十分俊朗，幽深的眼眸嵌在脸上，勾人心魄。

        “为了她，你废了这样大的功夫，我也不多说什么。”

        陈钦看了一眼长兴，

        “多谢你照顾她这许多年。”

        “莫说这些，你就说这寨子还打不打？”

        “回。”

        “为何？”

        “李少允有恩于我。”

        长兴猜不透陈钦究竟在想什么，但是他无条件相信他，只因相识二十年，他们是过命的兄弟。

        亦河醒了，对于自己出现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毫不惊讶，除了刘家，能将她带去，也只剩将军府，她该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不看人眼色，只顾好自己。

        陈钦进来时，亦河如同在小院中一样，坐在窗前望向远方，一动不动，仿若画中人。

        “你肩膀还疼不疼？”

        亦河纹丝不动，淡淡的说，

        “不疼。”

        “你要什么直说就好，在这里就和在长兴那里一样。”

        亦河转过头，眼波流转，如春夜微风，引得陈钦心如擂鼓，

        “我要将军取下面具，将军肯吗？”

        “我面容丑陋，怕吓到你。”

        “谁不知将军俊俏？”

        陈钦没了话，伸手取下了面具，半侧的脸皮肤若枯朽的老树皮斑驳的趴在脸上，

        亦河脸色如常，并没有觉得惊讶或者厌恶，似乎眼前就是一张寻常的脸，

        “将军何时受伤？”

        “多年前。”

        陈钦并不想将这个话题延续，起身离开，

        “你好好休息吧，我明日再来看你。”

        相安无事的过了两月，亦河在一日用饭时，吐了，猝不及防，一旁的下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慌慌张张清理了呕吐物，请了大夫。

        大夫是外面请来的，不清楚将军府的事，看着陈钦忧心的站在一旁，他拱手祝贺道：

        “夫人这是有喜了，已是两月有余，恭喜啊。”

        本想讨点彩头的大夫发现几个人面色各异，唯独没有喜色，不知发生什么事，他知趣的先离开。

        空气死一般的沉重。

        半晌，亦河开口了，

        “我要见长兴。”

        陈钦一僵，张着口半天，说不出半个字，亦河看他一眼，又重复一遍，

        身旁的下人机灵，

        “奴婢这就去请刘大人。”

        留下两人大眼瞪小眼，

        “你若要留下这个孩子”

        亦河直接打断他，

        “等长兴来。”

        长兴匆忙进门，亦河正呕吐不止，不只是心里的排斥还是别的什么作祟，她面色青白，憔悴不堪，从前在府中有血有肉的人儿，现在这幅模样，长兴狠狠地瞪了陈钦一眼，遂走到亦河身边，

        “你怎么了？那丫头什么都不肯说，我心里着急，又问不出什么来。”

        亦河指着自己的小腹，

        “我怀孕了。”

        长兴险些站不住，望一眼陈钦，又看看亦河，

        “你们想怎么办？”

        陈钦额头上青筋暴起，不说一句话，亦河眼睛像结了冰，看一眼都觉得心底生寒，

        “长兴，从前我不问你，但是现在你要一五一十的告诉我，这些事，关乎这个孩子的去留，不要问为什么，你只管告诉我，我想知道的。”

        亦河神情严肃，长兴心里顿时没了底，他回头看陈钦，两人心照不宣的对视，

        “如果你们说得有一个字欺瞒，我便自戕在你们面前。”

        长兴心中忽然间犹豫，不知该不该将事情和盘托出，陈钦也是同样的想法，此时他们几乎已经知道亦河要问什么了，

        果不其然，亦河问道，

        “我究竟是谁？长兴你又是谁？陈钦脸上的伤究竟是怎么来的？”

        “你当真要知道？”

        长兴眼中的忧虑，浓重犹如云，

        “你说。”

        看到陈钦无奈的点头，长兴犹豫半天，才开口，

        “你原是北国皇后的亲妹妹。”

        “还有呢？”

        “在宫中长大。”

        “刘长兴，你若捏造，我现在便咬舌自尽！”

        “长兴，我告诉亦河吧。”

        陈钦忽然开口，他取下面具，露出那半张可怖的面容，微微一笑，

        “亦河，这伤痕便是为了在火海中救出你。我不知道你现在记起了多少，我不想在欺瞒你，愿意将事实和盘托出，我不奢求你原谅我，只希望你能想清楚，关于这个孩子，关于你自己。

        从前，我是一个少年，听闻北国的风雪造就了一个美人，举世无双，我曾远远看过她一眼，如高岭之花，不可方物，后来她成了北国的皇后，在我应征入伍的那年，皇后有个妹妹出生了，只可惜那个女孩一出生，她的父母便离世，皇后将孩子接近宫抚养，孩子慢慢长大，眉眼与皇后相似，却更胜皇后千百倍，未曾被世人见过，便盛名扬天下，

        十几年间，北国皇帝昏庸，朝廷腐朽，国家岌岌可危，南国便对北国出兵，一举攻下北国都城，北国皇后不愿受降，在自己宫中引燃大火，原本她将自己的妹妹已经送走，可是女孩不愿看着如同母亲般的姐姐赴死，冲进了宫殿，

        有一个宫人，不愿看到那样美丽的人儿就此香消玉殒，跑到我身边求我救她，当我冲进火海时，她已经混倒，我背起她，向外走，却被燃烧的房梁击中，我尽力护住她，她的肩膀还是受了很重的伤，而我的脸也为此受伤，

        因为身份特殊，我不能将她带在身边，便将她托付给一个人，可是当她伤好以后，却忘记所有事，

        唯一记得的，她叫‘亦河’。”

        长兴接着他的话，

        “你的身份特殊，我只能对外称自青楼将你赎回，对你从不敢怠慢，每次带你出去，说是在不同地方，其实都是在将军府，你见到不同的人，都是将军府的人装扮的罢了，

        就是怕你来日出什么事，不会将你是北国之人的身份泄露。”

        亦河微笑，那样的和煦温柔，两人皆是一愣，迷失在这忽然的笑意里，她声音那样轻柔，

        “你们的故事便讲完了？我这里也有一个故事，要不要听？”

        两人略微思索，点头，

        “从前的北国皇后温和慈爱，将她的妹妹像孩子一样照顾，亲自教她诗词歌赋，两姐妹感情甚好，北国皇帝也是一个非常励精图治的人，对自己的国家政务兢兢业业，是难得的好皇帝。

        那时，帝后恩爱，国家繁荣。

        在北国先皇驾崩前，将自己的弟弟封为北鼎王，让他在自己的封地内安稳生活，只是他不安于现状，暗地里招兵买马，妄图谋反，只是北国皇帝深得人心，人民十分爱戴他。

        北鼎王为了败坏北国皇帝名声暗地里排挤官员，行贿受贿，将自己的官员安插，搜刮压迫百姓，又买通皇帝身边太监，给皇帝下药，让他逐渐神志不清，又让太监到处散播皇帝昏庸的消息，让人民对皇帝失去信心，只是帝后恩爱，皇帝在清醒时处理朝政，皇后在一旁辅佐，勉强将朝廷撑起来，

        北鼎王怕自己造反不成，便与南国勾结，乘着北国皇帝病危之际，起兵造反，只是他没有想到南国根本没有想过要帮他，

        在他攻进皇宫，杀了皇帝时，南国的兵马也将他包围，那时皇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于宫中，她的妹妹本想与她一起离开，却被人救出。”

        陈钦和长兴面色难堪，亦河淡淡的笑着，

        “将军大人，我知道，救我出来的人不是你，你脸上的上是被李嘉木伤的，当初是嘉木救我，却被柱子砸伤，那时我未失去意识，我看到嘉木挣扎着爬起来，不让你带走我，只是他也受了伤，不敌你，

        我们都忘记了，不过是我和嘉木都被喂了失去记忆的药，嘉木的药量不及我，所以他记得的事多了些。

        这都是将军的功劳。”

        陈钦如同被人揪住双耳，用力撕扯，耳朵绯红，脸色却是青黑，

        亦河不管他脸色有多难看，马上盯着长兴，声音淡淡的，从前，长兴对她最好，

        “长兴，哦，不，我应该叫你刘公公，当初在皇帝身边的人就是你吧，是你一点点害死了皇上和姐姐。

        我倒要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告诉李少允，告诉陈钦，我可能和嘉木都会死于乱刀之下，活不到现在，再也见不到被李少允当做光复北国的傀儡养大的嘉木。

        那天，李少允说，是嘉木救我，我便慢慢想起，当初皇帝死后，皇位兄死弟及，李少允抓住了嘉木，原本是想杀了嘉木，自己做皇帝，却不想南国根本就不想让任何人成为北国的皇帝，他便仓促逃跑，想着带着嘉木可以收拢那些旧臣，有一天东山再起。

        而陈钦留着李少允，便是为了有一天自己建立一个新的北国，成为新的皇帝吧。

        那天，你们来救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山寨，哪里需要五千精兵，你们不过是做样子给我看罢了，让我对你们感恩戴德。

        我说的对吧？”

        陈钦脸上有一种怪异的表情，

        “我对你是真心的”

        亦河冷漠撇他一眼，

        “你是为了这张脸，还是为了我，你心里清楚，你们每次装板的好像是不同的地方，不过是为了有一天东窗事发，我即使受尽酷刑，也不能说出，每次都在将军府的事。

        你假装救出我那天，李少允让我向你求情，他不过是发现我的身份，知道我是你惦记的人，却被李嘉木染指，你迁怒与他而已。”

        三人沉默，亦河又吐了，什么东西都没吃下去，只能呕出胆汁，她看起来更加虚弱，

        “长兴，你只年长我十几岁，待我那样好，我从未想过，这一切会与你有关，

        我本来未将这些事联想到你，可是，那天你给我的狐皮大衣，那时姐姐在世时，最喜欢的，我怎么能忘，长兴，你真是最让我寒心。”

        长兴紧紧抿着唇角，嗫嚅半天，才说，

        “我只是个太监，对你有再多的爱我也只不过是个太监”

        亦河摆摆手示意他别再说了，看着陈钦，也看着长兴，

        “我现在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恨你们了，我倦了，为了这些劳什子事，你们一个个面无人色，我实在厌烦疲倦，

        这个孩子，是嘉木的，却不是我的，我只个罐子，旁人将他们所想地一切强加于我，从来不去想我的感受。”

        她轻轻取下头上的玫瑰簪子，目光温柔，平静祥和，

        “这个簪子是姐姐从前最喜欢的吧，倒是要谢谢你们，给我留下这个念想。”

        亦河这一大堆的话，让两人摸不着头脑，他们心中却同样有一种隐隐不安，

        “罢了，我这一生，没有伤害过一个人，没想到第一个被我伤害的，是肚子里这个小人儿。”

        长兴极度的害怕，那簪子尖利的尾，他伸手想夺去亦河手中的利器，却不想，被温热的鲜血糊住了双眼，血腥味弥漫，

        长长的簪子穿过她皙白的脖颈，那朵金色的玫瑰终于变成最鲜艳的赤红色，

        陈钦不敢上前，只是喷涌的鲜血还是黏在他的身上，隐隐约约，他好像看到亦河笑了，那笑，像是讽刺，又像解脱，他见过那样多的尸体，他亲手杀的，别人杀的，他从来都没有怕过，只是现在他怕了，

        亦河微笑的嘴角涌出一股鲜血，让他站立不稳，跌坐在地。

        长兴紧紧将亦河抱在怀里，他的脸上全是血，大哭着，嘶喊着，想要怀中的人能够再叫他一句‘长兴’。

        嘉木说，亦河温柔的伏在窗前，像一盏静默的砚台，只是微微眨眼，便生动了整个北方的寒冬。

        只是，自从来了南方，他便再没有见过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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