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好像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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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啊,总是戴着面具的,所谓的了解,往往轻浮草率。
却无可奈何。
面具总是相当坚固的。
只有不同寻常的某些时刻,面具才能稍微掀开一线,暴露出极度陌生的轮廓。
也许那时候,已是无法挽回的痛不欲生。
却无可奈何。
毕竟,掌控一切洞穿一切的强者,又不是大白菜。
不仅不是,而且……好像还未有过。
——
今天一早,王朝峰照例把自己的算命摊儿摆在晴凉街老剑楼一旁不远处。
穿着光鲜亮丽的他往摊前藤躺椅上一卧,悠悠的,美美的,两眼一直瞄着老剑楼的动静,准备着继续做每天第一个冲进去的客人。
算命是第一,喝酒也要是第一,这是他的人生准则,更是被他视为永恒的信仰。
某些人最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放过他。
因为此时此刻专心致志一丝不苟等待老剑楼开门的王朝峰的算命本事堪称一天之中的最强时刻。
“喂~算算今天我运势怎么样?”
王朝峰立刻暴跳如雷,站起来就是一顿劈头盖脸。
“老子说你今天必死!你信不信?信就放下两个银鱼,不信两个金鱼!”
那人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个貌美如花的半疯,只觉得今天一整天的好心情都在这一瞬间饱满浓郁。
两个银乖鲤落在桌子上,那人哼着小曲儿走了。
王朝峰飞快把两枚乖鲤收拾了,又躺下。
还没来得及把身子安安稳稳的放成一个最舒服的姿势。
“王神算!算算今天……”
话音未落,王朝峰兔子蹬腿儿一般高高跃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高学武生,而且是好手。
张口就骂,唾沫乱溅,声如雷震,整张俊脸都扭曲了,只因为对方犯了他的大忌,不可饶恕!
说来也怪,他就是站那儿骂,一个劲儿的干骂,愣是一步都不挪,看着挺带劲儿挺吓唬人的,却从来没动过一个手指头的粗。
更怪的是,这许多年下来,他每天早晨都这样,扯着那早已经练出来了的铁嗓子对每一个故意不看眉眼高低乐颠颠跑来找他算命的人大吼大叫,完全没学会泰然以对这一高超的处世法门,更别提岿然不动那样的圣者境界。
真是始终如一不忘初心的专情美男子啊。
于是,每天清晨,这里都充斥着人们欢声笑语与响彻晴凉街的咒骂怒号。
好不精彩。
不知不觉,又像当年他初来乍到时候,他的被人们称作“叫花桌”的桌子上摆满了一层银的铜的乖鲤。
几天的酒钱又有了,王朝峰一边收钱一边还挺苦恼,他再能喝,也不能一天喝几天的量,只好盘算着送给他那些亲密的对他超好的女性朋友们。
终于,在他战意高昂舌战群雄的时候,老剑楼的门缓缓敞开,两个美丽的仆女把两盏清茶泼在门前,这是名国的习俗,曰:抛砖引玉,净庭纳源。
嘴巴一闭,眼睛一扫众人,道一声“匹夫们,待我酒足,再与尔等一较高下”,浑身气势急剧上升,狠狠呼气吸气,脸都涨红了,好像要跟谁拼命似的,一个箭步,嗖~~~
两个仆女只觉得一阵风闪进了楼里。
至于被他弃之不顾的摊子,恐怕他自己也觉得肯定不会有人觊觎。
“酒!酒!酒!”他瘫坐在几乎快要成为他的专属之地的角落里的缠花椅子上,大叫三声,“柳子烁!柳子烁!你他妈的慢待老子?”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柳子烁才会不得不皱着眉头眯着豹眼像看着仇人似的盯着他,那是绝对的半点好感都没有。
“给他,快给他!让他喝个够!”柳子烁咬牙切齿。
他恨不得这家伙赶紧闭嘴,最好哪一天喝酒喝太多能把他给喝成哑巴或者喝死才最好。
要不是掌柜可怜王朝峰,老剑楼的规矩里肯定得被柳子烁加上一条:王朝峰若来,乱棒打出!
酒一壶又一壶上,整个过程中王朝峰眼冒精光嘴里小声而快速的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直到摆满了一整桌,他才怪叫一声,提壶痛饮如水,聚精会神的态度足以让每个远学先生当做典范来教导学生就要拿出这样的劲头儿来学习……
没多久他就晕乎了,好似整个人都踩在云中,那叫一个舒坦。
然后就开始乱说胡话,但也依然酒不离口,距离时不时就上演一出的大醉而睡或者出门发疯尚有一截。
听人说,几天前赵不雅为维护楼规而大发神威的时候,全场就他一个烂醉如泥死猪一般从头睡到尾。
而今天,还没醉得起不来,也没达到出门狂放的全疯状态,他的酒们就被一个飞来的食客砸了个稀巴烂,那人身上还插着一把匕首,未完全没入的部分泛出冰冷的光。
他模模糊糊记得刚才大家就好像在讨论什么要打仗了什么的。
他才不管。
可酒被打碎了,他只好站起身,刚要乱吠以为尊严而战,又是一具尸体飞来,就要砸在他身上。
哐当。
他避开了,用醉猫儿一样的步子。
第三具,哐当。
第四具,哐当。
食客们没一个敢动弹的。
柳子烁手中持剑,满眼杀气,对着王朝峰就是一声暴喝,“给老子闭上你的臭嘴!”
王朝峰看着他那野兽般的锋利眼神,瞬间回神不少,哆嗦着,站也站不稳,软软又倒在椅子上,大喘气地看着他,用蚊子般的声音道:“我还没开口哩……”
柳子烁狠狠剜了他一眼,不打算跟个傻子计较。
楼外隐约传来一连串不停歇的嘈杂混乱的声音,有怒吼,有哭声,最多的是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被打碎的声音。
源气狂动,势震满楼,每一个人都感觉到了来自一位心涧境巅峰级人物的沉沉威压。
柳子烁冷哼一声,声重如钟,“为剪除叛逆,今日,老剑楼停业。”
楼内已经肃清,说完他便不见了踪影。
食客们如蒙大赦,鱼贯而出,王朝峰醉眼朦胧却也看出情况不对,迈着步子,摇摇晃晃如同风中落叶,最后一个走出了老剑楼,还不忘顺手牵羊了一壶其他桌上保存完好的酒。
他出楼之后,风一吹,他大概看清楚了外面的情况。
有人逃跑,有人追杀,横尸处处。
到处都是打斗的惨烈痕迹,源气四射。
他亲眼看见一拨仓皇逃窜的鹤风高学学生被一队震坤兵以凌厉而简洁的一击集合剑气瞬间扫成一地连面目也看不清了的尸体,血流满地。
他看到柳子烁恶鬼一样钻进某一户,然后再出来的时候把几具尸体扔在路上。
他看见楼上老剑发出一道剑光,把某个刚刚御剑升空的家伙给洞穿。
他看到李不俗那个小姑娘在两个白衣的保护下死活不肯进老剑楼,叫嚷着“我要看我要看”,那么的兴致勃勃,那么的不顾一切,可怕!这么一个天真烂漫可爱无邪的小姑娘居然给活活吓疯了!
他看到很多摊子都被掀翻砸翻,包括自己那绝不会有人在意的算命摊子。
他一脸茫然地飞快地穿过血腥与残酷的人间地狱,跑回自己摊子,把那把质量不错的历经劫难依然保持着大体模样而没有彻底散架的藤躺椅拾掇正了。
身子一躺,眼皮一耷拉,抱着酒壶有一口没一口的,一脸生无可恋,唠叨开了。
“果然如我所算,末日来了,末日来了,末日来了……”
好像他觉得自己无法反抗末日,准备安然接受死亡。
混乱中,他好像活在前几日在老剑楼的风波中,众人皆醒他独睡,如此镇定。
陶醉不过几息,一具还没彻底成为尸体的扭动挣扎的家伙把他连人带椅一起砸倒。
他一把推开那半尸半人,抄起万幸没有碎掉的酒壶,爬起来就跑。
刀剑血火中,他漫步而过,破衣酒壶,居然有那么股子出尘之气。
“末日来啦!末日来啦!末日来啦……”。
他叫着,笑着,脸上挂着泪,悲怆又激烈。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整个鹤风都慢慢平静了下来,他跟着一队震坤兵,看着他们用源气裹挟着一具具尸体,走到鹤风广场。
已经有很多尸体在那里了,堆成山一般。
他近距离欣赏着那一个个安详的狰狞的面容,也不叫唤了。
火起,如此温暖,他喝了一口酒。
砸吧砸吧嘴,好味道!他一脸享受,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那张脏兮兮红彤彤的脸生动了诠释了什么叫做“酒鬼”。
他看向那女神的雕像,女神绝美的容颜上看不出悲悯,看不出愤怒,看不出慈祥,看不出任何。
他突然觉得如此恐怖,回头快速跑掉了,身影跌跌撞撞,是又滑稽又可怜的感觉。
没有人在乎他。
他是鹤风镇的名人,也是鹤风镇的孤魂野鬼。
他终于累了,就停下来嘟哝着古古怪怪的话,看看天,看看地,然后手舞足蹈一番,就地躺下,死尸一般,一动也不动,只是飘忽不定的眼神说明他确实还活着。
忽然身边有一道光晕出现在他身边。
安静如死,金芒璀璨,如冬日雾气凝霜,渐渐凝聚成一张符咒,又一分为六。
符咒如剑,刺进了他的额头、躯干与四肢,没有造成任何表面伤害,就那样消失了。
他浑身颤抖抽搐,仿佛害了急病。
他猛地一手抓住自己的头发,一手大力锤地,直锤得鲜血淋漓。
他张开嘴,却嚎叫不出声。
他忽然愣住了,保持着惊恐的姿势。
无数的声音出现在他耳朵中,那么的清晰,就在那一栋栋房子里,就在无处不在的风中。
他的眼睛,如常明亮,却悄然仿佛鹰隼,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
他的脑海中仿佛有无数道枷锁被冲破了。
他看到整个天地都变得纤尘可见清清楚楚。
他摇了摇头,收起姿势,捋了捋头发,起身,又喝了一口酒,笑笑。
他张牙舞爪疯疯癫癫地往广场而去。
他好像还是他。
他破了的手已经完好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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