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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算计无息


  人生就是如此荒唐,谁入了谁的彀中,谁又能看清谁,谁能安然正寝,谁又能千秋万世,谁能不被束缚、清白来去,谁又能终其一生,守候所钟?

  

  能够始终的美好,是一种奢求,苍生如是,天下如是,一切皆如是。

        

        ——

        残破的染血战甲与纷纷扬扬的雪花不停邂逅又分离,凄厉悲伤,喉咙里爆发出不似人声的怒吼,沉寂不知多少个千年或者万年的深厚雪层不断在他的脚下或者远方崩塌。

  

 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这里距离天壤有九千万里之远,他的声嘶力竭穿不透这横亘着的巨大空间。

  

  青色的月光散入清朗静谧的虚空又爬满漫天大雪与荒凉山巅,无论远近,皆影影绰绰,朦胧苍雅,这样一处遗世独立的冰洁,只是太冷了,而人心,则更甚之。

  

  渐渐的,他唇色发乌,目光呆滞,同空气一样沉寂了。

  

  他想起血泊中的故友,凶残狡诈的羽族武翎,高高在上不问苍生的帝君,奸佞当道的黑暗……

  

  五颜六色充斥着他的视野,渐渐的把他拉入深渊,恶魔的手紧紧的地住了他的心脏,他不能再发声,他倒在雪里,喘息和雪落声混合成一种奇特的声响。

  

  他又想起第一次看到雪的惊艳,拄着拐杖踽踽而行的老人,挥手潇洒而去的授业恩师,人族花女清脆如铃的叫卖声,以及不同于天族天空之树的羽族独特的鱼骨树上开出的美丽娇小的花儿……

  

  他听到一声轻轻地叹息,在这茫茫天地之间,除了自己,还有谁?还能有谁?

  

  当然不会有谁,除了他之外。

  

  是幻觉吧,但又太熟悉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在梦里见过这气味这声音的主人。

  

  凝神听去,他的耳边只剩不断叫嚣的狂风声,他向来自负于自己的听力,可这次,他只是无奈。

  

  “没有什么能够真正的无声无息,我们能够做到的,只是不断地精进,当你达到别人达不到的,哈哈哈,你就可以像我这样大笑了。”

那人长袍御风,风姿飒沓,洒脱出尘,气派独然。

  “师父……”

眼泪被冻结在眼角,晶莹剔透。

  

  朱笔轻描,风华墨成。

  

  “我虽是羽族,但我不在乎羽族。”他精致的眉眼仿佛上苍的笔墨,而他此刻细细勾勒着的,是人间的绝代佳人。

  

  “这岂不是错了?”

  

  “嘘……天空,在笑,你听到了吗?”他停下笔,作认真倾听之样。

  

  “天也会笑吗?”怀疑的同时他也开始认真听着。

  

  “当然不会。”

  

  “那你……”

  

  “哈哈哈,我只是觉得天会笑,而且觉得天肯定笑了。”

  

  他没有听到天空的笑,只听到他的笑……

“你能教我吗?”

“我想教你,却并不想你学会啊。”

  

  ……

  

  “狂澜无息,怎么会有声音?便是有,这样的死亡之音,又怎会悦耳?!”

  

  锋芒过,血泪同吞,残云中,万里无人。

  

  “师父,我也听到了,箭的声音,令我发狂……”

  

  他们一一倒下,心,却越来越安之若素,也越来越觉得孤独,再没有最初的悸动与激奋,太多的血,太多的麻木,还有太多的,恨。

  

  天与羽,一张纠缠不清的死网,网中人,世世代代,网中魂,不知终末。

  

  无息之箭,箭箭穿心。

  

  “唉……”

  

  千古一梦远。

  

  他怀念学箭的日子,却讨厌学会了它。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永远学下去。

  

  他突然发现他的一生,快乐的时光似乎寥寥无几——这就是聪敏与天赋的代价吗?

  

  每个人都是如此吗?真是无聊啊,他的眼睛闭着,却分明看见数不清理还乱的纷争与阴谋。

  

  “你有你的情怀,我有我的方式,生当不负,死亦无憾,为着心中所想而甘苦一世,足矣。”

  

  “师父,徒儿怎能不在乎你?”

  

  他的身上已经落满了雪,覆盖了黑色的甲胄,洁白的耀眼。

  

  就算孑然一身,就算穷途末路,就算天羽皆不能容……

  

  “吾之此生,便如此了,哈哈哈!”

——

……

素月一挥手,道:“不提这些了!没有意义的事。”

  

  “那你想怎样?”云觅笑道,同时轻走两步,伸手拂去了枝头几瓣凋零后余下的白色花。

  

  那花瓣慢悠悠的落下,姿态优雅。

  

  素月抬头仰望,天空十分明阔,可以看见数根巨大的铁链被楔进天壤。

  

  那铁链是为了固定素月的居所,这里太高了,只要往上飞一盏茶的时间,便可以触摸到首天的尽头,也就是天顶的底部物质地层——天壤。

  

  天壤是蓝色的,玉石一般,冰冷而坚硬,偶尔有的地方还会有游动的其他颜色的丝絮光华。

  

  “这里每天都很冷,我又有很多事情做,我已经太久没有在意过流逝的时间。”素月黯然。

  

  “我也好久没有回去了——现在是鱼骨树结果的季节了吧。”

  

        ——

        

         一股独特的武魄瞬间弥散开去,一对洁白的羽翼撑开,挡住了那全部的十九支银箭!

        

        白羽零落,同风中破碎的白色花瓣共舞,不分彼此。

        

        “去吧,去吧,悲哀的天使。”素月像是念着祷词。

        

        ……

        

  间不容发之际,他再用尽浑身武魄,灌注成一支至强魄箭,对准天空,狂乱的风汇聚,誓要杀出一条生路。

  

  “一箭!狂澜!”怒吼声响,那天空中屈膝拉弓的身影凝固成一瞬的苍凉,那不甘的眼神因悲伤而绝望,因绝望而狂怒,化作令天地失色的无息一箭!

  

  “就等你这一箭!”

  

  就在他的身后,一抹白色窈窕身影破空而出,宛若云影缥缈。

        

  突如其来的致命一击,让他顿觉心口一凉,剧痛不止,拉弓的手瞬间没了力气,那即将开辟道路的一箭,终究没有射出。

  

  魄箭未发而散,象征着箭者的根本已经崩溃,他惊愕地向后望去,入目一双白翼,挥舞着最后的死亡幻影,那飞散的白羽烙进灵魂,带入轮回。

  

  “原是羽族武翎……我虽用羽族的箭,却从没伤过一个天族……哈,真是讽刺啊……呃……”

  

  鲜血淋漓了满天哀愁和苍凉。

  

  报国忠心未曾寒,

        

                狂澜神箭破敌寇,

        

                奈何天命诡难测,

        

                算计无息胜一筹。

        

        “点古纵横的夜晚,太漫长了……如果可以选择,我不想杀任何人,我只想安静地守望夜凉城的月色。”她甩去剑上血,坐下来,一言不发。

  

  素月面色苍白如纸,颓然摇头,咳了两声,亦有血从唇间溢出。  

  

        ……

        

  “我知道的。”素月的声音软了下来,“我又何尝不是日日压抑夜夜疑心呢?担心在那一天来临之前被看破,担心像他那样被反间,担心成为弃子,担心不能活着回到故乡,太多了,我每天都会深深的呼吸,去感受活着的苦与乐,然后默默吞下一切,去履行我的职责……裂宵的宗旨,羽族的宗旨,我永远记得。”

        

        ——

        

                隐碧逍遥。

        

  嗒嗒嗒,棋子扣桌,其声短促清亮。

        

  “幽生,认输了吧。”青年小酌一口,神采奕奕。

        

  “认输了。”陌幽生神色自若,放下手中棋子,嗒嗒声亦戛然而止。

        

  “就是欣赏你这云淡风轻的样子,而歌行就不是这般了,注意,是欣赏不是喜欢,当然,也算不上不喜欢。”青年盯着棋局,目光在每一颗子上流转。

        

  陌幽生则微微斜着头,眨着眼睛看着他,像是在想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十霄总是赢不了你吗?——他可不是个普通人。”

        

  “我不知道,还请大人解释。”陌幽生开始把棋子按照行子的顺序逆推着一颗一颗收在棋窠里。

        

  “因为他的心根本就不在棋局上啊。”

        

  “是这样吗?”陌幽生连停顿都没有停顿一下,好像是明知故问,又好像是真的对一切都云淡风轻,见怪不怪,“那他的求胜心切可不是假的吧!”

        

  “求胜心是真,但他想胜的太多了,不止你一个。”

        

  “这倒有意思了——看来他是个忙人啊!”

        

  “是的,他故作轻松的样子令我想起很多人,他是个有很多烦心事的人,所以,他既是个忙人,也是个烦人,凡人而已。”青年摇晃着酒杯,悠哉品评道。

        

  “十霄这样强大的人也算凡人吗?”棋子还没有收拾到一半。

        

  “谁不是凡人?”青年反问。

        

  “大人就不是。”陌幽生一只手放下最后一颗白子,另一只手放下了第一颗棋盘上的黑子。

        

  “我就不是么?”青年又饮一口。

        

  “当然不是,你是‘大人’嘛。”

        

  “哈哈哈!”青年把余下的酒仰头喝光,“你偶尔也挺可爱的嘛,总是那样平平淡淡不冷不热老气横秋的,乏味了。”

        

  “大人喜欢凡人,是吗?”

        

  “你这废话!”青年十分高兴的样子。

        

  “为什么喜欢凡人呢,没有忧心事不是很好吗?”

        

  “活着,就是要有忧心事,要不多无趣。”

        

  “就不能以淡然去看待忧心吗?淡然中,岂不是会有更多的乐趣吗?”

        

  “你用词有误,看待?这说明你还是把忧心事当回事了,尽管方式是淡然,看来,你还是不明白何谓凡人哪!”

        

  “何谓凡人?”

        

  “所有人。”

        

  “非有忧心事不可吗?”

        

  “当然。”

        

  “那不可能,我就没有忧心事。”

        

  “真的没有吗?”

        

  “嗯。”

        

  “我再问你一次,真的没有吗?”

        

  “嗯。”

        

  “你就这么想让我认同你没有忧心事吗?难道这不就是一件忧心事吗?”

        

  “当然不是,只不过是随口说到哪儿算哪儿而已,前面的每一句话,我也忘了我是分别以怎样的心情说出口的,也许都是同样的心情。”

        

  “好吧,你真厉害。”青年拿起酒杯,却发现已经无酒可饮。

        

  一局棋喝一杯酒,不知怎的,他今天想多喝一杯。

        

  “我去拿。”黑子只剩最后一颗还在棋盘上。

        

  “哎!不必了。”青年帮他把剩下的黑子放了进去,“我平生第三喜欢的是喝酒,第二喜欢的是下棋,第一喜欢的是边喝酒边下棋,现在棋局已毕,酒,就留待下一次吧。”

        

  “我们还可以再下一局。”

        

  “不必,跟你下其实很没意思——你是我见过的最脱离凡人范畴的人。”

        

  “我去叫歌行过来?”

        

  “不必,我想静一静,哎,我有酒友,却无棋友,真是遗憾了,如果他也喜欢棋弈,那我就可以棋酒不停,逍遥千古喽。”

        

  “那幽生先离开了。”

        

  陌幽生带着棋缓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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