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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破军


依靠着祖辈余财,生性平淡喜欢安逸而少拼搏上进之心的我的生活过得还不错,闲暇之余,我在小城里开了一家酒馆。

酒馆里的酒是我自己琢磨着酿的,不同于市面上已有的酒种,我的酒,更纯更烈,倒也因此,酒馆生意还能凑合着干,总之赚钱不多,总也不会亏损。

其他的酒馆生意好,不是因为酒好,而是他们的店里总有些人们喜闻乐见的场面事物,例如身段婀娜舞姿妖娆的美女,嗓门独特的讲古人以抑扬顿挫的口气叙述一些离奇而又有趣的故事,还有一些令人拍案叫绝的非武学的凡人幻术表演,总之大概是很多了,反正我没怎么去过,知道的也就这三样儿。

我不喜欢太热闹,所以我也很满足于我的酒馆的现状,来我这里喝酒的也大多看上去不那么泯与众人,反正我是这么自以为是地觉着的。

有一天,一个长相平庸个子也矮的人来我这里喝酒,他要了酒之后,便一个人安安静静喝着,面色平静,无悲无喜,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一尊麻木的石头忽然动了起来,还喝起了酒,我见他也有那么点儿平中见奇的气质,便忍不住过去搭话。

“第一次来吧?酒怎么样?”我的酒馆里客人本来就没多过,我又年轻记性好,所以我能清楚的记得谁来过谁没来过。

他点点头:“很好,很纯粹,我喝过很多大城市的所谓美酒,但都没有你的酒有滋味。”

听到这番高度赞扬,我就很开心了。

“看来客人见识不凡,敢问从哪儿来?”

“从江湖来。”他说。

我倒是不反感这样暗藏玄机一般的答话,只是有点儿不适应,当下小城,没谁会说出这么神秘而令人产生无限遐想的话,都是最正正经经又最乏味的言语。

“江湖好啊,自由自在!”我说。

他摇了摇头,终于露出个笑容,又迅速收敛,恢复古井无波。

这小个子原来有表情的啊,我心下道。

他喝完酒,很平静地对我说:“我没钱付账。”

我看着他还算干净的衣服,开了个玩笑:“看得出来。”

他定定地看着我,像是在等待着我对他白喝酒没钱给的行为做出判决。

看着他一眨不眨的眼睛,我有点儿想笑,但忍住了。

“无妨,当我送给你了。”我说。

我开酒馆,又不为钱,只是消遣,像他这样没钱给的客人,我见过不止一个了。

他看了看被他喝空的酒壶,又看向我:“真是好酒,我会弹琴,弹得还不错,你这里这么冷清,不如再配些更加冷清的乐曲吧?应该会比较应景。”

我乐了,“哈!有你这么说话的么,不过听起来挺有意思的,看你的琴艺咯。”

然后他却没有动作,还是定定地看着我。

“怎么?”

“我没有琴。”他说。

我简直要为之绝倒。

“好说!你帮我看着酒馆,我去给你弄一张琴来,什么样的琴都可以吗?”像是鬼使神差一样,我这么说道。

        

        也许是我厌倦了平静的生活。

他认真看着我,居然声音颤抖道:“多谢……多谢!什么琴都可以,我精通一切琴,我弹得一切曲,我弹得很好的。”

“别这么激动,你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回。”我笑道。

我去小城最大的琴坊里买了一张最好的桐木琴,价钱自然是着实不低,可我也不觉得钱花得冤枉,只觉得做了件趣事。

他端坐琴前,双手放在调好的琴弦上,闭上了眼睛。

我看到了他的泪从眼角滑落。

        

  唉,他的人生肯定曲折又艰难,说不准比那些讲古的说的故事还要离奇精彩。

但我是肯定不会去问他这些的,我不能去做揭人伤疤拿来寻开心的丑恶行径。

琴音响起,泠泠动听,如清泉流响,如冰雪破虚,丝丝缕缕的寒气就那么渲染渗透出来。

确实很冷,很清。

        

  我万万没有想到,原来琴音真的能带出“冷清”来,简直是最精彩的幻术,最离奇的故事。

        

而且是就在我眼前真实存在的。

        要知道,他只是个凡人。

        

那天,我多喝了一壶酒,不然我觉得我会被那琴音冻伤,只是那天的生意并未见好转。

好在我不在乎。

后来,他每天都来我的酒馆弹琴,他会把客人的打赏分出一些来交给我,我也从没矫情,每次都照数全收。

我不知道这个小个子琴师的名字,他也一直没有主动说起过他的故事,我也就什么也不问,也乐得如此。

        

        真是一件奇事,真是一场可以在年老时都回味无穷的奇事!我常常听着他的琴音这样想。

他从来都是与我保持着恰当的雇佣关系,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和我做朋友,但我是想的。

又有一日,我问他:“你有没有最最拿手最最喜欢的曲子?弹过了没有?是哪一首?”

他凝神细思了好久,没说话,直到那天他离开之前。

“有的。”他照例在我桌上放下一小摞铜钱,而我正在打瞌睡。

而听到这两个字后,我瞬间清醒了。

“我有一首《破军》,还是以前在异国他乡的一处江畔,观看一名女舞者的剑舞之后领悟的,只是《破军》不适合在这里弹。”他继续说,面色是一如既往地平静。

“破军?一定是很激昂的曲子吧?能不能……有时间给我弹来听听?”我从不求人,但我实在是想听听他最好的曲子。

“嗯……”他沉吟着,而后他的嘴角渐渐勾起一丝弧度,像是笑容,也像是在咬牙,“如果有机会,你会听到的——但那时候你应该就不会有听琴的心思了。”

我若有所思,“一定是很壮阔的景象吧?”

“应该是吧,其实,我还没有弹过《破军》,只是已经作好了曲,也许我一辈子只能弹一次。”他说,向往的神色跃然于他的脸庞上眼神中。

我一阵悚然,半边身子都有些发麻。

        

一辈子只能弹一次的曲子!当真是令人惊叹。

后来,东青起战,硝烟弥漫,人心惶惶,纷乱四起。

我离开了炎城,而他留在了那里,终于还是没能听到他的《破军》。

多年之后,战祸平息,我回到了炎城。

听说,大战期间,有一琴师奏琴于小城的哨塔之上,琴艺可堪天下无双,琴音更是天下无敌。

        

        怒如天神锤穹鼓,烈如阳炎焚四海,其曲一出万古惊,长夜顿破人心开。

后来那琴师所奏之曲被一名略通音律的东青军士长记录了下来,呈给了统兵的将军,那将军如获至宝,并召集乐师与阵师,把曲子改编成了以杀伐鼓乐作形的武学,乐名《十万》,每逢战前,总会擂响此乐,加持力量,以振军心。

我站在了他的坟前,虽然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墓碑上也没刻着他的名字,但我看见那“一曲一命,十万甲剑”八个字,我就知道,那里面安睡着的,就是他。

一定是他!

        

而且我也觉察到,他大概已经弹过那首《破军》了。

        

        再后来,我不甘寂寞无聊,组织了些人手,成了走南闯北的商队,酒馆则交给了我的儿子。

        

  钱未海挣,吃苦多矣。

        

        可惜我不是武者,再怎么蹦跶,所能经历的地方也不过只在数国之间罢了,比于纵横天地的强大武者,我应该就像个笑话。

        

人生真是多不可预料,当年的我,是那么惫懒的人呢,居然也会迈出门去,我还觉得我会守着这间小酒馆一直到死。

        

        我想,即便在高高在上的武者眼中,我就是个笑话,却也很励志了。

        

        ——

        

        握缰,凛眉,剑指,《十万》鼓动,降世狂血。

尘烟,尸骨,黑鸦,鼓罢神寂,伏尸无际。

这是对以战曲《十万》为背景下的杀伐场面最恰当生动的描写。

每一个东青战士在听到这曲子的时候,都能激发出超越平常的力量和勇气。

尽管木风不喜欢铁眉,但铁眉所创的这首战曲《十万》他是真心喜欢。

又听说是改编自一名平元琴师的曲子后,他破天荒说了一句:平元国还算有个硬气家伙,这曲儿不是软东西能弹出来的。

直到很多年以后,木风已经老得肉身腐朽步履蹒跚武魄干涸挥不起刀剑的时候,他还会慷慨激昂地对他的孙儿们说:“在《十万》下冲锋,是我这辈子最印象深刻的事,它让鲜血在筋肉中燃烧,让灵魂咆哮怒吼,让更强烈的杀气充满胸膛,让你手中的刀都变得无坚不摧,等将来你们也上战场,就会知道那是怎样的神曲!”

后辈们便无比神往。

寻常时候,他们没机会听到《十万》,只因为有规矩:《十万》鼓动之时,必将血流成河,用敌人的灰飞烟灭,来淬炼此乐!

木风晚年的时候,是平元与东青相对平缓的时期,那时候双方还互有来往,多是商旅方面。

那天,又有一队客商来到所属木风的领地交易毛皮宝石等物品,其中领头的是一名豪爽的老者,在他厚道干脆毫不拐弯抹角锱铢必较的行商风格下,交易很快完成,皆大欢喜。

木风邀请他们暂住几日,说是许久不见这样痛快的商人,要款待一番。

夜晚。

席间宴饮,美酒佳肴,美丽的东青少女舞动腰肢,乐师演奏着悠扬的乐曲,充满异域风情。

商队的老首领与木风相谈甚欢。

“平元确实有非凡之处,也狡诈得很,以前跟你们打战的时候,我好多兄弟都死了,当然,你们死的人更多,还丢了不少领土,还是我们强些。”木风毫不忌讳——他想起了很多死去的人,尤其是那风头正盛之际却被一无名的少年刀客斩杀的大将铁眉。

他虽然和铁眉不是很合得来,但对铁眉的功勋和实力,还是相当佩服,那一人一刀勇冠东青的风采,至今历历在目。

只是,人杰也终将死去,区别只在于死于非命和寿终正寝,铁眉属于前者,而那少年刀客,也一样,死于万军之中尸骨无存。

听到木风这明显依旧带着敌意却正大光明吐露出来的言语,老首领也丝毫没有因为身处他人地盘而低声忍气。

“那你们不还是生活在这草原上?难不成当年你们西征,就是为了去观赏一下风景?”

木风哈哈大笑,老眼浑浊中,一片平静。

对于平元人,他不但可以在相对和平的时期与之开怀大笑畅所欲言,也依然能在战争时毫不犹豫地割下一颗颗鲜血淋漓的头颅。

他是个适应性很强的人。

酒入豪肠,肝胆俱兴,木风坦言:“我们比你们强,但也的确还没有强到足以全面压倒你们的地步,不然,平元的王都早已被我们夷为平地化成草场了!”

老首领不多说,举杯相敬,一饮而尽。

再后来,木风把话题扯到东青的战曲《十万》上,他毫不掩饰对此曲的热爱,又像往常跟后辈们大侃特侃一样对着老首领炫耀起来,同时还不忘讽刺一下平元。

“……所以说!平元虽然有点儿硬货,但大体上还都是软蛋,不然,如此神曲,怎么还名不见经传?居然平元都不知道有这曲子,直到到了我们这边,才算是大放异彩见了天!还有那斩杀铁眉的少年刀客,纯是死于军阶,可悲平元,有眼无珠,把将军当前卒,何异于金玉作劈柴?燃不出火,却还废了本来大用!若他活着且得其所,今日东青,恐怕早已俯首称臣于平元!可怜啊,神曲神人,皆未传名。”

老首领沉默不语,他承认木风说得很对。

木风见他没话可说的样子,大为得意,连干了三大碗酒,还意犹未尽似的。

“其实……”老首领抿了一口酒,斟酌了一下,“尽管很多人都不知道,但那首曲子和他,我都知道……”

木风惊讶,“怎么?你知道?哈,那可有意思了!”

老首领眼睛低垂着,神色沉敛,他回想起了那个留在小城的清瘦矮小相貌平庸的男人,他甚至买不起一把属于自己的琴,还有那个爱听琴的少年,常带着自己的恋人。

“他的琴,还是我送给他的……”老首领喃喃。

声音太小,木风没听太清,“你说什么?”

        

老首领的眼睛里忽然射出精光,比篝火夜星还要闪耀。

“那曲子叫《破军》,那少年叫遥津,曲人皆是我同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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