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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烧


  言昳重重的躺下去。
  
  山光远扯了几件衣裳,  快走几步去吹了灯,只留了屏风外两盏,晕染出些微光。
  
  她偏头能看到山光远这么大一个人,  缩腿蜷在小榻上。
  
  山光远睡不着,  言昳也睡不着,  可俩人非要缓着呼吸,  装做自己已然睡去的样子。
  
  言昳细细回味着。
  
  她前世被诸多情绪与复仇之心塞得太满,  她虽然也想过要狠狠的背叛那被强迫的婚姻,  可她的欲,  多在权势与金钱,多在支配他人、身登高位上。
  
  她也想过要做个自由的纯粹的“坏女人”,  去放纵自己的欲'望,  去无视一切规则,  可在她过强的权欲面前,  言昳很少能感觉到身为女人的欲'望,总不能是为了做坏女人,非要找个不熟的人睡一睡吧。
  
  到今生,  她才渐渐感知到一些。
  
  言昳躺在小床上,盯着帐顶瞎想。她以前觉得看见山光远的胸膛或者裸着的身子,心砰砰的跳的感觉就是渴望。
  
  但又不是。
  
  山光远确实生了让她无法不心动的皮相,但那种吸引她眼球的“色|欲”,更像是水面上的油在燃烧,  而她浸在水中观火。
  
  那是引线而已,  真正的雷是他多年与她堆砌的细节,是他凝视她的目光,  他张开的骨节凸起的手指,是一切一切。
  
  言昳对很多现实存在的事物都有很强的掌控力,  对待自己的心与欲则不然。她的毛孔是慢慢的张开,品味出一切的不同,想着这身下的绒毯有他的气息,身上的披风有西北的风,空气里有他半湿的头发慢慢蒸干的水汽,还有抹在手上的油膏过于浓烈的香气。
  
  言昳慢慢意识到,脊梁里有暗火,像是炭块暗红色的内芯一样,在缓缓的吞噬着的燃烧。
  
  这火烧的真是慢,又真是无法阻挡。而且她意识到,山光远怎么想她,她怎么想山光远都不重要,她不在乎情不情深。她只在乎他的手纹下只有她的肌理。
  
  她有些烧糊涂了,觉得这床底下也摆了火盆似的,一瞬间都想推开披风坐起来,跨到小榻上,去将他摇醒,去捏他的脸颊,去扯他的衣襟,去大声说要他在床笫也向她效忠。
  
  言昳又觉得是错觉,捉摸不定,一股脑直愣愣坐了起来,犹豫着要不要下床朝他走下去。
  
  山光远怎么能睡得着,他听见她起来了,一开始为了装睡,没敢问她。看她半点呆坐在那儿不动,他忍不住道:“怎么了?你是要喝水吗?”
  
  言昳缓缓的转脸来看他,她声音有种粘稠含混的微哑,山光远听她咕哝了一句。
  
  他:“什么?你要什么?”
  
  言昳吐出一口气,听见他声音如此稳重,自己入了魔的脑子清醒了几分:“太热了。我后背都是汗。”
  
  帐内绝对算不上暖和,但他有同感,山光远正想要开口,言昳重重的倒了下去,抱怨道:“我真不该住在这儿。我明儿早上起来就走。”
  
  山光远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他觉得不舍又对不住她似的,只能从榻上瞄着她,言昳似乎翻过身背对着他,当真要睡了。
  
  俩人都不知道彼此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言昳醒来的时候,感觉被窝里全是自己的汗,看帐顶,像是天都没亮,她从怀里掏出温热的怀表,已经五六点钟,军营内似乎都开饭了。
  
  她起身,山光远睡着,他脸朝着外头,睡得好像很不安。言昳起身收拾,她看着自己眼睛下头都发青,也没什么余力心思化妆,只想赶紧跑。
  
  再不跑,她说不定一上头一脑抽,干出什么让人无地自容的事儿来。
  
  言昳正从小桌上拿起自己的耳坠戴上,就发现他平日摆放护臂、腰带的台子上,在杂物堆叠的隐藏下,还放了一个装饰繁复造作的金属盒子,跟给她买的面霜好像是同一家的。
  
  言昳拧起眉头。
  
  难道是他还买了一盒打算送别人?
  
  她忍不住伸手拿起来,打开盖,只发现霜面上一个极其明显的大指印,显然是他自己用过。
  
  他用这玩意儿干嘛呀?
  
  言昳也摸了一下,好像放了珍珠粉和一些草药,这不是寻常女子的美白产品吗?他买回来,难道是想给自己美白?!
  
  言昳忍不住回头,看着皱眉睡在榻上的山光远一眼。他眉心拧紧,好似在梦中大军横扫,杀入敌围。
  
  言昳憋笑不已:他那张脸,抹珍珠粉……不太合适吧。
  
  山光远醒来的时候,言昳与她的众多私兵,已经离开了京师。
  
  他有些懊恼自己起晚了,但他也没想到言昳会起这么早,就跟躲着他一样提前出发。
  
  他更衣洗脸,甩掉满脑子的昨夜梦境,心里甚至担忧起来:他可别说了梦话,把梦里看见的遇见的说出来让她听见了罢!
  
  不过瞧见桌子正中,无数军报之上,大张旗鼓的摆着他买来的“祛眼下青”的面膏,难道是某人翻找出来的?
  
  他一惊,窘迫欲死,忙要藏起来。
  
  刚拿起来,就瞧见面膏盒子下头的信纸。
  
  “别用这东西,以我护肤多年经验告诉你,打完仗回家好好睡觉,比什么都好用。”
  
  山光远真是要站不住,紧紧捏着小盒跌坐在圈椅上:……真的是她翻出来的!
  
  砚台未干,信里有她活泼轻快的语气:“你说要过年的,估计要在凤翔府过了。等你夹击鞑靼后,来凤翔府找我,可以一块包饺子吃。”
  
  “要是我有空,会给你写信的。”
  
  怎么回事。
  
  明明她也没说什么超越友人界限的话,可他这次不用贴在眼前找,也觉得这信里能让他理解出沉甸甸的甜意。
  
  另一边,言昳到达凤翔府后,很快就投入到千丝万缕的事务中,忙活起来。
  
  一方面是,言昳到达凤翔府没多久,迎来了她意外又不意外的来客,李月缇。
  
  言昳掐指一算时间,道:“你要不然是考完当日没等放榜就快马加鞭来找我了;要不然就是你压根没考。”
  
  李月缇风尘仆仆,打扮的像个采茶女,和李冬萱拎着重重的箱子,站在言昳凤翔府的宅子前头,想岔开话题,装傻笑道:“你是每个府都买了套宅子吗?”
  
  言昳叉着腰,无奈道:“我又不会骂你,咱俩到底谁是后妈,你现在就是一副犯了错不想让我知道的样子呀!”
  
  李月缇进了院,脱下重重的棉衣,抿了抿嘴道:“你两个猜测合起来,差不多就是了……我去考了,但只考了一科就弃权了。”
  
  言昳:“一共不就考两科吗?怎么没考完?”
  
  李月缇捏了捏手,进屋笑道:“我瞧见那满屋子的考生,穷的找了靠山,富的早有安排,仿佛来考的都已经知道自己会得多少名了。突然就觉得没劲了。”
  
  连廊下羊角灯乱转,风雪依旧,言昳听她慢慢讲来:“恰好坐在我后头的一个女考生,四十多岁了,估计是从没来过京师的地方考生,她不懂的规矩,连官话都说的不太好,一直临进场前看在看书。我问她,才知道她丈夫以前是讼师,在徐州打大官司的时候,被人报复打死了,她上告官堂却无人受理,她带着孤女年年写讼状年年闹,已有十一个年头,自己练成了个讼师。”
  
  言昳惊奇:“如今的世道,这样的人怕是要被徐州府弄死了。”
  
  李月缇:“她闹得有名了,徐州府也不敢。而她在江南贡院考律科,又在我前一年,考了个第一,一路竟跌跌撞撞一身虎莽,闯到了殿试来。她心里也清楚,这一关怕是如何都过不了了。”
  
  李月缇捏了半晌的手,道:“我就想,若我是朝野中的官员,我敢大张旗鼓的帮她吗?我敢替她声张吗?我想来想去,觉得我进入了这样稀烂的朝廷,说什么要做好官,但怕是会自己被裹挟的什么也保不住。”
  
  言昳:“可做女官是你的梦想啊。”
  
  李月缇笑:“当了女官之后能做的事,能逆行的路,才是我的梦想。我一开始总想不通,努力背着律条,却觉得日后要做官维护的律条本身处处荒唐可耻;努力写着文章,却瞧着自己写的文章虚伪不堪毫无真话。我现在下定决心,不进朝廷一步,反倒心里松快的很!”
  
  言昳知道她是一路不改的正直慈悲,心里柔和起来,道:“那我猜,你这次来,是跟观凭财报有关?”
  
  毕竟观凭财报,说不定是实现她求真、求变理想的地方。
  
  李月缇点头:“我来彻查晋商银行的事,而且,据我手里的资料,你是苏女银行的股东之一,似乎也一直在查晋商银行。所以你是利益相关人,我不会依靠你的。就把冬萱借给我帮忙就行。”
  
  言昳被她这个利益相关人逗笑了:“那你要是写出对我不利的文章,我能不能收买你?”
  
  李月缇富婆揣着多年来投资的小金库,对她的利诱不为所动:“没门!”
  
  说完,俩人笑了起来,李月缇只是来找她吃个饭碰个面,并没有打算久住在凤翔府。她风雪里来风雪里走,以前娴静的步伐,在凤翔府的大风天里也不得不改的豪迈些,裹着几条棉布围巾,拎着箱子,就闯进了她要用笔尖触碰的现实田野中。
  
  她独立做了不考女官的决定,又毫不求助的做自己的事。不再像以前那个总问言昳意见的诗书闺秀。言昳觉出来,或许这些年变化最大的就是李月缇。
  
  另一方面是京师附近传来的消息,比如说蒙循时隔多年再次进京,似乎是不满意睿文皇帝对他提出的赋税要求,也不满于山光远在顺德府的任命。皇帝与他交流并不愉快,蒙循一气之下断绝了往京师的煤炭输送,一时间京津煤价飞涨,梁栩在报刊上怒斥蒙循视黎民百姓于不顾。
  
  宝膺在凤翔府时,看到这报刊,有些不屑道:“梁栩这是要蒙循交投名状啊。”
  
  大雪纷飞,言昳与他一同坐在湖心亭中,她戴着羊羔皮手套,揣着暖炉,听见他的话,转脸笑道:“你怎么瞧出来的?”
  
  世子爷一身宝蓝色圆领袍,颜色艳且正,衬的他面皮若雪霜糖粉,他微卷的短发长长了些,缱绻的窝在颈窝里,宝膺笑了笑,道:“卞宏一是山西王,蒙循就是东北王,只是治下本事远不如卞宏一。当年科尔沁部就是他祖上击退的,才有的他家控兵关外。只可惜先帝想力挽狂澜掌大权,四处治罪屠戮军将,却没收回兵权,只给自己杀出一地军阀。”
  
  “蒙循家里一朝落入泥潭,他自己爬起来之后一直不受朝野待见,所以在宣陇皇帝快病死的时候,他很活跃的想要挤入京师,但没挤进来,连睿文皇帝上台后,都没给他粉墨登场的机会。他现在借着梁栩起势,但梁栩就要看他是想自己称帝呢,还是只想求个平安晚年。”
  
  言昳当然知道这些,可她在宝膺面前不便表露。
  
  梁栩想了个计划,让蒙循来跟他演红白脸,蒙循要是进京肯背骂名,把好名声都拱手送给梁栩,既是演一出俩人关系不和的假戏,又让蒙循声名败坏百姓厌恶,日后很难强夺皇权。蒙循如果肯干这活,也说明他确实无心皇位,只想守住自己东北那片阔土。
  
  言昳有时候确实佩服宝膺的玲珑心窍,他往往不在权力最中心,却总能感知到真相的逻辑。
  
  宝膺道:“这年头京津物价总是这样暴涨暴跌,可煤炭价格今年涨得太离谱了。幸好今年风雪都堆在陕晋,没入京,否则说不定要冻死多少人呢。虽然年年冻死的人也都不少……如今京津煤炭价格如此飞涨,你为什么不卖进去?”
  
  言昳笑:“卖煤进京,赚的也都是小钱。”
  
  宝膺转了转手上蓝宝石扳指,垂眼道:“……你怕得罪梁栩?”
  
  言昳想了想,道:“算是。”
  
  其实不是。
  
  梁栩特意要求各地不许放煤入京津冀,但他怕言昳这个煤矿大户偷偷卖煤入京破坏他的计划,去找言昳要求她配合。
  
  言昳思来想去,答应了。因为这一招是一石三鸟之计。
  
  熹庆公主似乎察觉到了她办厂的举动,为了挤兑言昳,公主动用了不少人脉来拔高京津当地税点,各种政令针对,但一直没把言昳在天津的船厂、钢厂给弄死。
  
  熹庆公主不得不在天津办厂直接挤垮言昳,但她在华北拥有的煤矿极少,为了保证日常办厂所需,她一直以来用市场收购、南方运输的方式大肆囤煤,特别是在天津周边县地建仓库囤积。
  
  她囤积的煤矿已经远超过实用。
  
  如今煤价飞涨,梁栩既让蒙循做恶人自毁名声交了投名状,他也要趁此机会抄了公主在天津周边的屯煤地,把煤价飞涨的锅全都扔到她垄断囤积的名头上去。
  
  而言昳也暂缓煤矿入京津冀,她是行业的风向标,她不动,没几个人敢偷偷卖。此举不但能击垮公主的产业,也能在煤炭成本最高的时候挤入市场,用不正当手段夺取一些濒临破产工厂、产业。
  
  言昳没法说:她需要梁栩的大动作来洗牌,她需要囤积势力为日后的计划谋打算。她也知道,其实自己在某种程度上跟公主有相似之处,只是她们生来身份不同罢了。
  
  在这个乱斗的时代,只有石破天惊的伟人才能于淤泥中以浩荡正直的胸怀夺得天下,言昳不是。她跟泥潭中抢夺权力分配的众人一样,谁都不比谁干净多少,只是她可能稍稍克制,只是她或许游刃有余。
  
  言昳特别是对宝膺,总无法展露自己残忍又真实的这一面。他总笃定的觉得她是温柔的好人,但只有言昳知道,她从来没有过做好人的打算。
  
  宝膺吐气,望着外头感叹道:“好歹是煤价,熬一熬也能过去。但你看看这陕晋,几乎人人无地,又赶上暴雪……”
  
  言昳坐在他身侧,看向湖心亭回廊的入口,一个飘逸的人影走来,她小声提醒宝膺:“来了。”
  
  宝膺眯眼,只看那人黑色长发如瀑,未束发髻,身穿灰色僧袍,衣裳单薄,举止间似要随风而去,他为言昳低声介绍道:“果然,打前锋来见咱们的,是卞宏一的长子。卞睢。”
  
  言昳惊讶:“就是那个背三把枪上战场,打完仗满地补枪不留活口,杀人如麻的卞睢?”
  
  她话音刚落,言昳便瞧见卞睢抬手揭开湖心亭四面丝帘,拈着一串佛珠,薄唇窄鼻,人如烟,眼若妖,面庞皎然,对他们合掌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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