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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34


阿婆是在立春前一天走的。

        椿镇讲究土葬,老人去世会跪灵堂,男性在左,女性在右,按辈分跪好,再依次到灵柩前鞠躬磕头。

        阿婆这辈子没多少后代,所以没弄这些繁文缛节,也没土葬,一辈子全装在一个盒子里,干净又利落。

        葬礼那天来的人却很多,乌泱泱小几百,全是阿婆生前交好的乡亲们。

        林大伯一家自然也来了。

        林祥妈哭得快要喘不过气,一见面就把沈乐绵抱进怀里,说着以后就把自己当妈,一定待沈乐绵同亲生闺女一样好。

        林伯则重重拍了拍任逸的肩,他这个人粗惯了,说不出感人肺腑的话,千言万语全在这几下道尽,眼中全是血丝。

        一起来的还有几个月不见的林祥。

        他这段日子先是被任逸拉黑,又一直被父母扣着不让走,说不怨恨肯定是假的。

        不过事到如今,他也不忍心多说什么,都是从小长大的发小,阿婆和他亲奶奶没什么区别,谁还能更好受一点。

        “抽么?”

        葬礼结束后,林祥单独把任逸约到一旁,拿出烟盒,颠出一根烟。

        任逸垂着眼,两指捏住滤嘴下方的部位,往外抽了半公分,最后还是放了回去。

        他对所有会上瘾的物品都不感兴趣,因为没必要。

        没必要因为一时的情绪搭进一辈子。

        林祥挑了挑眉,自己也没心情抽了。

        脚底冻得发僵,他跺了下脚,靴底在地面发出沉重的咯吱声。

        他觉得他有很多话想问,比如以后任逸和沈乐绵怎么打算,炒货铺还开不开,学校那边怎么解决,休学申请取不取消。

        可是他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任逸,如果你还把我当兄弟,就多用用我。”

        良久的沉默后,林祥重重呼出了口气,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你这样也是对绵绵不公平。”

        任逸望着远处灰秃秃的山头,手指在袖口下微微攥紧。

        “怎样才算公平?”他自嘲地反问道,“‘用你’吗?你能拿出多少?”

        “——至少可以解决燃眉之急!”

        林祥一想起这事就来气,他这么多年的压岁钱也是个不小的数目,但凡任逸不躲着他,他就能拿出来接济上,哪会过成现在这样。

        “我知道你对当年你父亲的事情有阴影,怕欠钱,但我和你什么关系?我和绵绵什么关系?你他妈至于这么死性吗?”

        “当年你父母已经给了我家很大帮助了,”任逸平静地说,“难道我还要靠叔叔阿姨一辈子?”

        林祥噎了两秒,梗着个脖子道:“有什么不行?”

        任逸没有再回答他。

        石碑前最后的香火灭了,乌鸦扑棱着翅膀飞到苍白的天空,秃了一冬天的枝桠却冒出一点绿。

        一辈子太久太久。

        所以谁也不能保证谁。

        -

        春天再次到来的时候,沈乐绵和任逸也回到了各自的校园。

        对于若干年后的他们来说,这或许是阿婆冥冥之中对他们做的最后的贡献,就连宋琪也经常说,阿婆一定是看不下去他们这么辛苦,才会走得这样决绝。

        但是沈乐绵并不会因此感到释怀。

        她宁愿多辛苦一些,也不愿被孤零零地留在这个世上,像是胸口凭空多出一个大洞,怎么填也填不满。

        初四的最后一个学期,所有人都拼命学习起来。

        备考的生活是枯燥的,老刘特地往班里放了一个“手机保管袋”,挂在门后用来防止学生玩手机。

        这简直是苦了好不容易拿到手机的万辰峰,每天早上都要同手机“深情吻别”,路过的时候也总觉得心里长草,痒得他浑身难受。

        “真的日了,我那又不是智能机,至于这么防着吗!”万辰峰愁眉苦脸地瘫在座位里,一副失去灵魂的样子,“教条主义!”

        “不是智能机你都能上瘾,要是智能机,你不得上天!”宋琪嘲讽道。

        “就是就是,你看看人家沈乐绵,什么时候玩过手机,都保送了还好好学习呢,你怎么就不学着点。”另一个同学也跟着说。

        沈乐绵笔尖一顿,低着头没说什么。

        阿婆刚生病那段日子苦是苦,至少她还有任逸。他们之间只隔了一段公交车的距离。

        只是现在,她是彻底一个人了,一周七天全住在学校里,只能通过手机与任逸联系。

        久而久之,手机成了一种慢性毒药,拨通的时候是委屈,挂断的时候是失落,藏在被窝里是泪水,放在口袋里是想念。

        老刘的方法很适合她。

        既然是毒药,总该要戒断的。

        日子一晃就到了四月,生活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一个浪花也打不出来。

        四月初旬,孙警官联系了沈乐绵一次,说是dna库已经建成了,需要采集她的血液样本。

        自从前几年阿婆办完了手续后,她已经许久没来过派出所了,乍一听到消息还有些意外。

        派出所还是几年前的样子,唯一不同的是大黑走了,当年还是她和任逸他们一起埋的。

        想到大黑,思绪自然会飞到大黄身上,也不知道它跑哪去了,这么长时间不见踪影。

        阿婆走了,任逸走了,尤桑走了,大黄也走了。

        天大地大,她好像真的没剩下什么了。

        “想什么呢,这么惆怅?”男人粗犷的笑声在背后响起,是孙警官出来了。

        沈乐绵努力挤出个笑,回道:“没惆怅。”

        “还没惆怅呢,你的心思我还猜不出来,看破你就跟孙悟空看破白骨精一样——一目了然!”

        这回沈乐绵是真的被逗笑了,只是那笑容稍纵即逝,没一会儿又黯淡下来。

        看得孙警官是既心疼又无奈,想当初多阳光的一个孩子,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你啊叫我说什么好,”孙警官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生活永远要往前看,停留在过去是不行的,人固有一死,这是无法避免的事。”

        “我知道”沈乐绵小声说,“我会努力调整好自己的。”

        进了大厅,孙警官带她去找市里来的专业人员采集样本。

        dna库刚刚建立不久,怎么轮也轮不到椿镇这种小镇子头上,若不是孙警官这些年一直和新城警方保持密切联系,不停奔波沈乐绵的事,人家今天能不能来还是回事儿呢。

        “对了,这是你的身份证,年前就办下来了,一直没找到时间给你,”孙警官从柜子里翻出一包文件,找出了沈乐绵的那张,“中考快到了吧?可得保存好。”

        沈乐绵拿着那张小小的卡片,心里是说不出来的滋味。

        就因为她的户口问题,阿婆和孙警官跑前跑后这么多年,腿都跑细了。

        可是现在她有户口了,阿婆却不在了,到底还是一场唏嘘。

        “谢谢孙警官,这些年辛苦了。”沈乐绵红着眼眶说。

        孙警官最受不了小孩子哭,头立刻大了,佯怒道:“哎呀哭什么!被别人看去,还以为我欺负小孩呢!”

        玩笑归玩笑,这次叫沈乐绵过来,其实还有其他事情要说。

        孙警官的表情严肃下来,让沈乐绵搬了把椅子坐。

        “是这样,”他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从眼镜上方抬眼看她——人一过中年眼睛就开始跟不上趟,不服老是真的不行,“我记得,你这个名字,是你原先的名字对吧?”

        沈乐绵愣了下,道:“对,怎么了?”

        “一般的被拐儿童因为年纪过小,都记不清自己的名字,后来的名字都是所谓‘养父母’起的,为了‘洗白’身份,他们甚至找途径购买出生证明等证件,给孩子非法落户。”孙警官解释说,“也正是这个缘故,你的身份才拖了这么些年。”

        沈乐绵表示她能理解。

        “当然,阿婆和那些‘养父母’不同,比较特殊,我们从来不怀疑阿婆的动机。”孙警官顿了顿,“只是我也托朋友去查内部系统了,哪怕是已注销的户口,也没有能对得上你身份的。”

        “所以,我非常怀疑,你现在的这个名字,到底是不是你原先的名字。”

        如同一记闷棍砸在后脑,沈乐绵的耳边“嗡——”的一响,一时间失去所有语言表达能力。

        这个信息未免过于令人毛骨悚然,她虽然记不清父母的模样和名字,但自己的名字绝对是清楚的,没有任何人给她改过名。

        所以怎么会这样?

        她坚信了这么多年的东西,难道是假的吗?

        那这个名字,又是怎样到她身上的?

        沈乐绵冷汗直冒,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对儿时的记忆越来越模糊,可那一瞬间,她好像回到了一个闷热潮湿的昏暗房间,还有一个比她大些的孩子,看不清模样,一笔一划教她写“沈乐绵”这三个字。

        ——那个人又是谁?

        她真的叫“沈乐绵”吗?

        又或者说她真的姓“沈”吗?

        “咚咚——!”

        大门被人重重砸了两下。

        沈乐绵猛地抽离回忆,明明才刚四月份,后背却已经被汗水浸透。

        “谁?进来。”孙警官厉声说。

        来者是个小实习生,此时脸都跑白了,边喘气边说:“孙警官,您快去看一眼吧,仲印平那老家伙在炒货铺正闹事呢!”

        -

        “乡亲们,朋友们,走过路过千万别错过啊!这可是当年任,嗝,任辉,亲手写的欠条——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仲印平红着个眼睛,在炒货铺前摆了个桌子站上头,一张嘴全是腥臭的酒嗝味,离得近的几个看热闹的被熏得直捏鼻子,连连往后退了两三步。

        “这都哪门子的老黄历了!怎么现在才出来要钱?”有人笑道。

        “人家任辉坟头草都半米高了吧?你这不合适!”

        “就是啊,你个老酒腻子,怕不是又没钱了!”

        “胡,胡说!”仲印平吹胡子瞪眼道,“这上面按着他手印儿呢,又没定期限,凭什么不还!”

        “那你倒说说,他欠了你多少啊?”一个看笑话的抱着胳臂问。

        仲印平冷哼一声,哆嗦着手举起那张破纸来,因为眼花看不清,还得眯着眼睛,手举得老远。

        “当年是10块!日利率10,一年就是365!现在是一二三四十来年了反正!不提货币贬值,怎么着也得给我五、五千吧?!”

        众人一听,都乐了,笑得快要直不起腰来。

        “好家伙!还是高利贷啊!”

        “别的不见您有本事,算数倒是挺清楚,还10”

        “10块套五千,没人比您更牛!”

        “你快歇了吧!丢人现眼还不够!赶着明儿再蹲局子去呢!”

        一听蹲局子,仲印平立刻怂了,脸色都白了几度。

        这欠条还是今天他偶然翻出来的,说白了他平日里脑子清醒的时候几乎没有,早就忘了自己借过一笔钱。

        结果仔细一瞅,嘿,算下来有不少钱呢,他这几个月的酒钱全有了。

        抱着这么个想法他才厚着脸皮跑过来讨钱,谁知这铺子早就空了,连个人影也没有,来看热闹的人反倒一个比一个嘴毒。

        仲印平越想越气,他又没犯法,条子凭什么抓他!这钱确实是他借出去的,凭什么不让他讨回来!简直欺人太甚!

        “怎么着了!父债子还,有什么问题!别以为死了就能逃出我的手掌心!”仲印平歇斯底里道,一群人笑得更欢了。

        “一会儿警察就来了,我看你还是赶紧回家去吧!”

        “少喝点酒,儿子都喝没了,到时候命也得搭进去!”

        仲印平一张驴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气得快要爆炸,转念又想到他在牢里听见的那些传闻,眼神顿时变得阴冷起来。

        “行,都瞧不起我是吧?都觉得我这辈子无能是吧?告诉你们,老子就算再不是东西,也比那个姓任的王八蛋好!”

        任辉毕竟去世了太多年,除了老一辈的认识他以外,其他人都不熟悉,一听这话都被震住了,竟没人继续嘲讽他。

        于是仲印平便更加得意忘形,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把扯下炒货铺的牌子,“啪嚓!”一声砸在地上。

        “我今儿个就替天行道,为大家伙除了这个畜生!你们知道任辉是怎么死的吗?他那是嗑白/粉——嗑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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