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西(Ⅲ)
“大家都说我是为了女儿养病才搬到厄利孔的乡下。直到现在也有人来劝我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回王都去。”
“但我有时候会想,如果她是个健康的孩子,我就不想离开王都了吗?”
管家慈爱地看着自己照看了一生的的女主人。
“也许早一点,也许晚一点,我还是会搬到厄利孔的乡下。和任何人无关。因为我想。”
“伊泽尔先生,”奥黛忒夫人问旅行者,“你又是因为什么选择流浪,成为了一个没有家的旅行者呢?”
黑猫伸了个懒腰,跳到伊泽尔腿上,旅行者拍了拍腰间的卷轴:“如您所见,我侍奉着一位喜欢‘吃’物语的小姐。”
“要是不新鲜、不满意,回头她可要生吃了我呀。”他故意压低了声音,阴恻恻地说。
黑猫不满地甩着尾巴打他的胳膊。
一时间,起居室里回荡起轻快的笑声。伊泽尔也应景地转而讲起一些优美的风景和奇异的植物。
旅行者和黑猫都没有在庄园久留的打算。身体一有好转,他就带着艾乐芙跟众人辞行。
由于那碗味道仿佛从女巫五十年没洗过的坩埚里倒出来的汤药,伊泽尔下意识地对鸟嘴医生敬而远之。反而是医生主动向他搭起了话。
他递给伊泽尔一只面具,触感柔软,不知道用什么动物的皮制成,尚带着仿佛活的皮肤的温度。伊泽尔翻过来,正面是一张沉稳、柔和、让人一见就心生信赖的笑脸。
“这是?”他问。
医生的声音通过细长而弯曲的铁鸟嘴传出来,有些发沉、发闷。
“是我家乡的特产。如果哪天你想做一个医生了,就戴上它。”
伊泽尔好奇地把玩着手里的面具:“难道你就是因此做了医生?”
他本意是跟医生开个玩笑,没想到医生竟然沉默了,许久才点了点头。
“哇哦——面具之城吗?”这样的默认让伊泽尔不得不老实下来,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不记得有这样的城市。”
“我的故乡,是一座位于犬牙一般交错的峡湾深处的北境小城。一年到来三次的商船们只能停在峡湾内交易。很少有旅行者能到达我们的城市。你或许听过她的另一个名字——亲爱之城?”
鸟嘴医生双手压着面具,往伊泽尔怀里继续推了推:“就当作听到一个好故事的谢礼。”
“如果可以,也希望有一天能从过路的旅人口中,听到我的故乡的物语。”
伊泽尔把面具收进行囊中。离开庄园后他们沿着厄利孔山流出的水道一路西行。这来自艾乐芙的提议。
既然琐西离这儿不远,为什么不亲眼去看一看高塔魔女的终局呢?黑猫如此说到。
为了照顾病人的情绪,伊泽尔好心地敷衍了魔女与高塔的关系——
在同意用灵魂抵换知识的一瞬间,过载的信息洪流冲毁了魔女的肉身。只是由于自我认知的需要,她的身体才被定格下来,受到灵魂的驱动。
从生物的角度来看,作为人的魔女在事实上已经死亡。
真正供她灵魂寄宿的容器其实是围困她的高塔。
魔女一旦离开高塔,就好比人的灵魂脱出自己的躯壳,这是更深层次的死亡。
所以离开高塔的方法,包括离开这个想法本身,才被认为是不可触摸的禁忌,被藏在代表魔女意识的书架深处。
下定决心的魔女跨出高塔,出乎意料,并没有受到什么惊天动地的惩罚。
只是被定格的时间再次在她暂停的身体上流动起来。
只是浩如烟海的知识迅速地被她无力承载的大脑遗忘。
皱纹爬上她的额头,紧致的皮肤变得松垮,清亮的眼神也浑浊起来。她步履蹒跚地穿过森林,走到河边,悲哀地发现自己只记得学会的知识,而忘却了其它所有的知道。
但契约可以夺走祂所赋予的一切,却唯独不能夺走一个愚者的盲目,也不能夺走一个智者的聪慧。
人迹罕至的森林处处散落着断裂的残枝,聪明的前魔女用树胶把它们黏合在一起,勉强凑出了一条独木舟。
她爬进去,顺着河水随波逐流。水面上的老太婆又老又丑,好像死亡在人间的最后一口气。老太婆哈哈大笑,笑累了就仰躺下来,望着蓝天唱起歌。
“可怜人脚下,有溪水在流,歌声忧愁,青青杨柳……”
在伊泽尔的歌声中,船即将驶入琐西。
船头的船工听到了,对一个外乡人居然会唱本地的民歌感到十分惊喜。他热情地向伊泽尔推荐琐西市立图书馆。
“先生,您唱的这首《杨柳》,正是夏绿蒂夫人第一次到访琐西时,空中的风灵们唱响的歌。”
旁边的客人嗤之以鼻。
船工生气地辩解道:“怎么能是假的呢?这件事现在就被画在市立图书馆的大厅里!”
船工所说的画,是大画家洛伦佐为刚刚落成的市立图书馆所绘制的巨幅壁画。
据说,在一个雾色迷蒙的清晨,从琐西上游漂来一只载满鲜花的独木舟。早起的渔夫小心地拨开那些娇嫩的毛莨、雏菊、紫罗兰、与三色堇,露出底下素白的长裙。长裙泡湿了水,像透明的鱼鳍一样浮起来;旁边是暗金色的编好的长发,发间缠绕着的长颈兰还在奇异地盛放。
“她生前一定是位美人儿。”
胆最大的渔夫往她头部的位置拂去,迫不急的地想要一睹芳容。
这时,金色的太阳跃出地平线,从雾中传来一阵缥缈的、不似人声的歌声。
“寒冷的流水,也倾吐哀愁,来歌唱杨柳,青青杨柳……”
再接下来发生的事实就不可考证了。有人坚称鲜花之下是一具保存良好、宛若生人的女尸。也有人说不过是一把泡久了的白骨而已。
那条独木舟本身没有使用任何铆钉,只是由树胶草草黏合,在水中泡了不知多久,根本经不起更多粗鲁的折腾。
它带着自己的女主人和满船鲜花,像即将消失的晨雾一样,沉到了水底。
天彻底大亮后,琐西人先后组织了好几次大范围的打捞,然而美人、鲜花、歌谣就像清晨蒸发掉的露水一样杳然无踪。
最终,他们只捞到了一块破碎的船板。由于造船的木头不是本地的木材,琐西人坚信那就是他们要找的独木舟的残骸。这块碎片大概位于船头,朝里的那面刻着一个女人的名字——夏绿蒂。
于是他们索性就把独木舟上的美人叫作“夏绿蒂夫人”。
按照洛伦佐晚年在回忆录里的说法,当时还是个学徒的他像往常一样,赶在太阳升起前准时前往河边写生。因而有幸亲眼目睹了夏绿蒂夫人的真容。
在他笔下,清晨寂寥的琐西河上漂来一只独木舟,夏绿蒂夫人仰面躺在舟中,神色安宁,仿佛睡着了一般。鲜红的毛莨,洁白的雏菊,浅紫的紫罗兰,与杂色的三色堇织就的花毯簇拥着她,为她甜美的梦带来芬芳与温暖。
但残酷的死亡已经偷偷露出了它的狞笑。独木舟的吃水线已经与水面几乎持平,一角素白的裙摆溢出来,被水泡得透明,贴在船舷上。
四只翅膀的风灵从夫人暗金色的发辫上盛开的长颈兰中飞起,飞入河上随风摇摆的杨柳枝条间。它们或高或低,仿佛乐谱上错落的音符。
伊泽尔试着把它们连起来,从他嘴里传出了断断续续的《杨柳》。
解说的老人回过头,和着旅行者越来越流畅的歌声,轻轻打起了拍子。
艾乐芙也跟着摇起了自己的尾巴。
“看来,高塔的魔女没有见到练剑的少年啊。”她颇有些伤感。
突然开口说话的黑猫却把解说给吓着了。解说结结巴巴地指着艾乐芙:“猫,猫,黑猫说话了!”
艾乐芙不屑的表情简直像个真人一样生动。她坏心眼地伸出雪白的前爪,故意冲他露出粉嫩的肉垫,任由解说僵硬着身子,在恐惧和渴望捏上一捏间自我挣扎。
“既然你在讲解中都相信风灵的存在,那么又为什么不相信世上也存在会说话的黑猫呢?”
黑猫爬上旅行者的肩头,向上纵身一跃,灵活地扒住头顶的黄铜吊灯,一个翻身,四足踩着细细的铜管,走到了最靠近壁画的灯头上。
“艾尔——”伊泽尔不无担心地望着她,“你发现了什么?”
艾乐芙仰起头细细嗅闻:“闷烧的檀木……水浸的茉莉……是因缘——唔!”
似是嗅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味道,黑猫猛一缩头,失足从吊灯上滑坠下来。
好在伊泽尔做足了准备。
小黑猫摔得晕头转向,嘴里还不忘念念有词:“讨厌的,讨厌的,锋利的铁器,真讨厌!”
担心着小猫的安危,解说这会儿也顾不上害怕凑了过来,听见她的话,奇怪道:“铁?哪里来的铁?”
整个大厅除了黄铜制作的灯具,和装饰用的画框,再没有其它锋利的铁器了。
伊泽尔却把目光投向了壁画本身。他把视线尽力拉高,在方才艾乐芙正面的位置反复寻找。终于,在杨柳稠密的枝叶间,他找到了一个花押。那是画家洛伦佐的亲笔签名,第一个大写字母一竖刻意拉得笔直,仿佛一柄锋利的宝剑。
他虚心地向解说请教:“您了解洛伦佐在成为画家之前的经历吗?”
解说讲解这副壁画已经有三十年了。他摸了摸自己花白的胡子,自信地说:“当然。这也是证明洛伦佐绘画天赋极有利的一个证据。画家直到二十二岁时才拾起画笔学习绘画。”
“在此之前,他曾经是个骑士,直到在一次练习中伤到了腿,再也不能骑马上阵。”
他领着旅行者们来到壁画右侧的墙边,墙上挂着一幅画家本人的自画像。只是画的不是当时他的真实年纪,而是他记忆中最难忘的少年时代。
画中的洛伦佐有一头月光融化了一般柔顺的银发,双手握剑,皮肤比昂贵的骨瓷还要白皙。他目视右前方,眼神坚定,牢牢锁定着势在必得的猎物。
艾乐芙不小心跟他四目相接,不由自主地炸成了一只黑煤球。她下意识地、顺着画中人的眼神,回头望去。
在视线延长线的尽头,琐西婆娑的杨柳枝下,水中的夏绿蒂夫人被繁花簇拥着,正睡得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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