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存在于此（上）

在手指触碰到冰冷的刀刃时，其实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疼痛。即便是这样，我也在等，等待到最后一刻。

        “大将！”

        眼前的时间溯行军被赶来的药研藤四郎一刀劈开，随后消失不见，我这才放下手。

        药研藤四郎急忙拿出了随身携带的纱布替我包扎：“抱歉，大将，现在只能这样忍耐一下。”

        “没关系。”我看着药研藤四郎小心地系紧纱布说。

        “大将还是不要到处走动为好，虽然有我跟随，刚刚那种情况还是非常危险。”

        “好的，我明白了。”我回答说，“外面怎么样？”

        “差不多清理完了，只不过没想到，时间溯行军的目标竟然是前来突袭的那些人。”

        “他们想让源义经活下来而已……今剑大人呢？”

        “还留在原处。”药研藤四郎也没有多说什么。

        “人间五十年，如梦亦如幻，有生斯有死，壮士复何憾。1”我见他已经包扎好了，便收回了手，“您应该听说过吧？”

        药研藤四郎沉默片刻才答道：“……是的。这是织田信长的辞世歌。”

        “不。”我转身往回走，“这原是平敦盛2所作。儿时好友源义经那时已和他为敌，他深感世事无常，所以留下了这首和歌。”

        “……世事无常，信长也深感如此。”药研藤四郎紧跟在我身边，“但也无可奈何。”

        “源平两家，您认为他们谁对谁错？”

        “我认为应该是源家，毕竟他们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胜利？就结果来说，源家也并非完全胜利。源家后期的政权，被北条家控制。到了第四代幕府将军，源家也从此再无执掌幕府政权的源家人了。”

        “政权交叠，新人替旧人也算是常事了。”药研藤四郎说。

        走了一会，我停下来才说：“正是如此。”

        远远地就能看到岩融和和泉守兼定坐在路旁的石块上，再向前看就是我这次来的目的了。

        此时的今剑正跪在高馆的佛堂前，再往里面，就是那位悲情人物源义经。临终前的诵经，大抵是能让他心里稍微舒服的方法吧。

        刀剑不能与原主人相见，今剑也确实没有和源义经相见，只不过是陪着他一路走到了现在。

        “喂，我说你，是不是太宠爱这小子了？”和泉守兼定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考。

        我抬头看向和泉守兼定：“为什么和泉守先生这样想？”

        “你还真是迟钝啊……”和泉守兼定看向了那个跪在佛堂前的身影，“擅自离队，悄悄跟随原主人没受到惩罚都先不说，甚至现在，你还允许他见原主人，算他有点良心没有去见。这么宽容，堀川也败下来了啊。”

        “堀川国广大人心性坚定，那个时候，他知道只有那么做，才能证实自己的判断。”

        “所以呢？要这么一直等下去吗？在这里都半个月了。”和泉守兼定跳下来，走到我面前来问。

        “不会太久了，请您再稍微忍耐一下。”

        我说着，感到头顶一重。

        我微微抬头，看到和泉守兼定正抬着手——

        “您在干什么？和泉守先生。”

        “没看出来吗？摸摸头。我在安慰你。”

        “为什么？”

        “好烦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想这么做就这么做了。”和泉守兼定收回了手，“真是的，不懂就不懂吧，这么努力去理解那些，其实也没多大的意义。”

        “谢谢您，但……”我低下了头。

        我感到头顶又一重，这次是更大的力度，以至于我觉得早上被乱藤四郎梳好的头发，全部乱了。

        “大、大将……”药研藤四郎也不由得紧张起来，“您没事吧？和泉守先生，请您停下来。”

        “没关系。”我回答，看向了岩融。

        他的目光在不经意间也看向了我，但很快，就移开了。岩融低下头思考了一会，然后也跳下来，走向我。

        “主人。”岩融的声音在和泉守兼定和药研藤四郎争执声中响起。

        和泉守兼定这才收回手：“你这次可欠了我很大的人情，下次我出阵，可要来帮我打理头发啊。”

        “如您所愿。”

        和泉守兼定这才和药研藤四郎走到一旁去。

        “岩融大人，您有什么事？”

        岩融看着我说：“我想请您将今剑强行带回本丸。”

        “……”

        “我担心他会忍不住跑进去……”

        “我拒绝。”

        “……”

        “我尊重你们所有的决定和选择。”我看着他说，“和泉守先生有和您说过关于他的事吧？”

        “……那次执意去救人的事？”

        “那是他的选择，最终险些碎掉，也是他要承受的结果。”

        岩融不由得睁大了眼睛，转身看向了今剑。佛堂内隐约传来的诵经声音，催促着夜晚离开。

        “如果今剑大人只是陪着源义经走完最后的人生，我会把它当作一次普通的作战任务。如果他在最后，进去阻止了源义经，那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岩融迈开步子，想要上前，但停住了，他看向了我。那双眼睛里包含了太多、太多东西，但我只看得懂一种。

        “若您想阻止，也请您考虑到后果，我尊重你们的任何选择和决定。”

        岩融向我鞠了一躬，随后跑向了前方，走到了今剑身边。我站在原地，没有动。

        “看来事情稍微有些复杂啊。”三日月宗近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边。

        今剑依旧跪在佛堂前，但已经没有再说请求源义经出来之类的话了，岩融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站在那里陪着今剑。

        “抱歉，本来应该是假期，我又让您工作了。”

        “嘛，毕竟是你亲自来请求，我这个老爷爷也不能不管。”

        “那，您稍微陪我会也没事吧？”

        “可以呦。”三日月宗近没有一点犹豫。

        这种语气，听上去有些耳熟，但不太记得在哪听过了。夜色渐深，源义经的追随者们在外面的厮杀声，也越加清晰。佛堂里的诵经声逐渐停止，仿若万物归于平静。

        岩融转身向我这边走来。

        这条通往佛堂的台阶，在此时稍显漫长。今剑在岩融转身时，也站了起来。只需要他再向前走几步，我就必须下达强行刀解的命令。

        厮杀声戛然而止，那些追随源义经的人，也死在了历史上的某个段落中。

        岩融手中握着薙刀，走到了离我只有几米的地方停住了。今剑也只是停在了原处。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过了一会，我这才感到有些许太阳光亮落在身上。

        “辛苦您了，三日月宗近大人。”我朝身边这位高大身形的人鞠躬说道。

        “哈哈哈，举手之劳。”三日月宗近笑着说。

        我见他似乎不是特别在意，便走向了岩融。

        “谢谢您，您也辛苦了。”我也向岩融鞠躬说道。

        岩融却避开了我的眼神：“我该向你道歉。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觉得你消失才好。”

        “是吗？”

        “……为什么不生气？”岩融看向了我，“正常人都会生气吧？明明你把我们唤醒，我们却这样对你……”

        “这样对我？您是指什么？如果是指想我消失的那种想法，您不必在意。因为我也不会在意。”

        “……”

        “我非常清楚自己是什么。只要你们能够完成任务，我的工作没有被耽误，历史没有被改变，那就足够了。”我抬头看他，“至于生气、高兴什么，你们没必要这么在乎我的感受。人偶而已，工具罢了。失陪了，我要去看看今剑了。”

        说完这些话，我就绕过他，朝着今剑走去，最后停在了他身边。

        “今剑大人，该回去了。”

        今剑低着头，并不说话，也没转过身来。

        “看来您并没有心满意足。”我略微思考了一下，“我记得这个任务开始之前，萤丸是去修行了。既然您这么舍不得，那您也再去见一见源义经吧。”

        今剑的肩膀颤抖了一下。

        “您觉得如何？”

        “……义经公死了，你满意了吧？”今剑哽咽着。

        “这话真奇怪。这是历史，和我没有联系。”

        “你不是一开始就不喜欢义经公吗？从你开始说义经公的那些事，我就知道你不喜欢他！我出走也是想让你看看，义经公很厉害！普通人？普通人能帮助赖朝大人拿下天下吗？所以你才说我不存在……这算什么……”

        “这两者之间没有关系。源义经只是我在史书上认识的一个人，了解过他的生平，也读过关于他的传奇，但也仅此而已。源赖朝能建立镰仓幕府，是因为当时武士的经济和政治已经有能力反对平安时期的贵族统治。源义经不过是其中的推动者和牺牲者，这是历史的事实。”我看到时间压又在胸口处闪烁起来。

        “……”

        “至于您究竟存不存在于历史上，现在您就可以去证实。源义经是个爱恨情仇鲜明的普通人，在找您的途中，我看到了这个时代普通人。”

        “……”

        “逃亡、流离、饥饿、病痛和战争是普通人的所有。天下盛衰无常时，苦平民而已。源义经经历过那些，所以我认为他不过是个更为优秀的普通人而已。”

        今剑慢慢转过身来，抬起头看我，眼泪不停地从眼中掉下：“太过分……”

        “我不知道您为何又在哭泣，也不知道您为何这样说。”我向他走近了一点，“但……有什么想要向那个人传达，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您能忍耐四年，真是了不起。”

        “才不是……”今剑的哭声溢出口中，“我一点也不好……让大家担心了，还差点改变了历史……我……”

        “不，您做得很好了。”

        “不是……才不是……就是因为我没有保护好义经公，他才会陷入这种绝境……”

        “这两者没关系，而且您也不存在于真正的历史上。”

        “……为什么不能改变历史……为什么要这样？”

        “这也没办法。历史是过去发生的事，是绝对不能改变的事。”

        今剑顿了一下，压抑了声音：“那守护历史是为了什么？”

        “因为人类需要铭记。”

        “……”

        “而且不存在没有意义的历史。”

        “那……我就是没有意义的存在……”

        似乎是累积到了再也忍不住的情绪，在这个时候完全倾泄。

        “我其实早就有那种感觉了……我只是不愿意承认……如果我不存在，那么义经公到最后也只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不，他不是一个人。他的追随者，是心甘情愿追随他离开。他那短短三十一年中，到最后能有那么多人陪着，这也是他比普通人优秀一点的地方。”

        因为不断擦着眼泪，今剑的脸也红起来了。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了，请您跟我回去。”

        “回去……？我根本不存在，即便是回去……”

        “存在。”

        今剑现在的表情，和那天听到我说给他，关于历史上没有“今剑”存在的真相一样。

        “骗人……”

        “您就在这里。”我抬起手放在了胸前，“我记得您，大家都记得您，所以您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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