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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昨日


北上三千里,气温骤降,树林花草渐渐稀疏,归途中的人从盛夏一脚跨进了寒冬。

        上山之路有道童每日清扫积雪,这时山脚刻着“太华”二字的石碑旁靠着一个半大少年,大概是扫台阶扫累了,两眼放空盯着头顶,忽然瞥见远处划过一只状似鹏鸟的木质飞行法器,不可置信地站起身,手中的扫帚都掉到地上,反应了好一会儿后才沿着石阶向上跑去,边跑边大喊道——

        “师兄们回来了!”

        谢见微闭关,蒋恢台作为代掌门出席了百家大典,一个月来太华山皆由李之淮坐镇。道童还未跑出几步,一行人乘坐的飞行法器已经停在石碑旁,李之淮等在山门前,看到蒋恢台走下来便缓步迎上前去。

        “大师兄。”

        闻言蒋恢台轻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山上一干事务都是你一人操劳,累坏了吧。”

        “不过是跟在师叔身边打理些琐碎闲事罢了,谈不上累。”李之淮淡淡道,面无表情瞥了一眼蒋恢台落在他肩上的手,随即后退一步躬身作揖,“师叔还在问剑堂等候,师兄请吧。”

        说完,也不管后面的人有没有跟上来,转身便自顾自地走上台阶。

        蒋恢台停在半空中的手一顿,面上尴尬神色一闪而过,转身讪笑道:“走吧,回家了。”

        众人一一跟上。

        谢闵皱着眉,脸含愠色地瞪了一眼李之淮的背影,手肘拱了拱正在召回飞行法器的岳启,不满道:“这人怎么回事,跟师兄说话时什么态度,跟谁欠他钱一样。”

        岳启顺着谢闵的目光看过去,李之淮一个人走在前头,从头到脚都写着“离我远点”四个字。他收回目光没有说话,巨大的飞行法器最终变成一只小型的木质鹏鸟落在他掌心,此刻他没有心情去和谢闵讨论李之淮的态度问题,心中沉甸甸地还在想着其他事情。

        蒋恢台将天横山中发生的情况简单地向衍和师叔交代了一番,其他弟子都先各自回到了住处。岳启与谢闵同住于听风台,但他没有和谢闵一起回去,而是等在问剑堂外的夹道上。果不其然,小半个时辰后,蒋恢台出现在不远处,看见他后温声笑道:“小五,师父叫你去孤寒涯一趟。”

        意料之中,岳启深呼吸,点了点头,快步跟上了蒋恢台。

        谢见微不知什么时候出关的,岳启心想,大概在他把天璇宗师与揽潮剑的事告诉蒋恢台后,蒋恢台就已经秘密通知了谢见微。现在让他过去,大概是有些事情要问的。

        孤寒涯的松柏大雪压了枝,中间悬挂的秋千链上结了冰,根本没有办法使用,也不知道当初建造它是做什么,谁会在大雪天里荡秋千。

        蒋恢台站在廊下轻轻叩了叩门扉,孤寒涯真是冷到极致,吐息间都是白气,他微微紧了紧衣领后又站得笔直,木门从里打开,蒋恢台恭敬道:“师父,小五来了。”

        谢见微目光划过岳启,侧身淡淡道:“恢台先退下吧,岳启进来。”

        关上门,屋子里面比外面还要冷,阴寒宛如冰窖,谢见微却是神色如常,缓缓坐在蒲团上,抬手指了指岳启道:“你的剑,拿过来。”

        岳启解下剑匣,托于双手,递至谢见微身前。

        谢见微垂眸凝视着剑身上的“揽潮”二字,沉默良久。作为剑道宗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本命剑对于剑修意味着什么,如今邱楚岚的揽潮剑就在他面前,他也不得不承认,他师父是真的死了。

        “师父……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岳启摇了摇头,“师祖什么都没说。”复又想到萧涵世出剑的招数,欲言又止道:“师祖在曾使过一遍凌御剑法,恰巧被那位道长看到,我……自作主张,让他开宗立派,以免剑法再无人传承。”

        “凌御剑法……”谢见微喃喃道:“也好,总好过让它就此失传。”

        “剑随主人出生入死,并非死物,它如今既认你为主,也是认可你。以后你就是揽潮剑的主人,也望你能继承师祖遗志,惩奸除恶,不至宝剑蒙尘。”

        岳启俯身接剑,“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他抬起头,谢见微已经阖上眼眸,好像没有要再与他交谈的意思。岳启抿了抿唇,只是将剑仔细收进匣子,却未起身离开。他犹豫片刻,倏地开口道:“师父,参加百家大典前,我在丰山历练过。”

        谢见微依旧没有动作,岳启顿了顿,又接着说道:“曾跟随窦琛作乱的络新妇并没有死,它就藏在丰山当中,以吸食人血精气为生。”

        “与络新妇交战期间,我们发现它曾吞噬过一名修士的元神,那名修士,就是我姑姑岳屏秋,也是当年被逐出太华山的御宗宗主,岳凌霄。”

        谢见微睁开双眼,瞳孔一震。

        终于将这些话说出来,岳启泄气般垂下手臂,哑然道:“对于我的身份,师父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谢见微没有否认,“是。”

        岳启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看上去却比哭还要难看,他低头看着手边的剑匣,眼中涌出越来越多的情绪。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后又抬起头,猛地俯身跪在谢见微面前,“我只想知道,我姑姑因何被逐出太华山,又因何堕魔,求师父告知!”

        谢见微张了张嘴,犹豫片刻,“她犯了大逆不道之罪。”

        “她不会。”岳启反驳道,态度坚决。

        “这是你师祖亲口说的,他没有必要污蔑岳凌霄。”

        谢见微语气平静,岳启心里一沉,当时在丰山,岳屏秋也说过,她罪孽深重,入不了轮回,只是他不明白,姑姑少时成名,为什么最后会走向堕魔的结果。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岳启低垂着目光,不知道在想什么。谢见微维持着入定的姿势已经良久,心中却并不平静,他伏在膝盖上的双手紧了又紧,几次欲言又止。

        罢了。

        “常青峰西南一角的竹屋是寒州旧时的住处,她离开太华后,师父封锁了那片竹林,多年来里面的陈设一直未曾有人动过。”谢见微忽然开口,“开启封印的钥匙,就是揽潮剑。”

        “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并非是我不想告诉你,而是我也不清楚,竹林里有没有你想知道的事我亦不知。”

        岳启眼神一亮,抬起头来,连忙将剑匣抱进怀中,他本以为谢见微不会再开口,没想到还是将这些告诉了他。岳启俯身作弟子礼,准备自己去寻找事情的真相。

        “岳启。”

        谁知他刚转过身,谢见微就叫住了他。

        岳启本以为谢见微还有什么事情要交代他,抱着剑匣停了下来,安静地等待谢见微开口。

        “你刚来太华的时候,我确实让恢台去调查过你的身份。”谢见微话音顿了顿,他今天欲言又止了数次,从来没有这么犹豫不决的时候。

        “除了你与寒州的关系,恢台还告诉我,你离开的第二年,北周便覆灭了。”

        几年来谢见微一直思考着该找一个什么样的时机将一切说出来,但没想到会是在今日这般未曾预料的情况下,他以为岳启知道了之后会震惊,悲伤,愤怒,没想到却只是听到一声低低的笑,最后始料未及的竟是谢见微自己。

        “弟子知道。”

        “你知道?”谢见微不可置信。

        “一个吏治腐败的国家最终一定会走向灭亡。”岳启低了低头,脸上挂着讽刺的笑。

        谢见微嘴唇翕动,“我以为你知道后会不好过。”

        “是可惜,我未能手刃仇人,为我父母报仇。”岳启话音极轻,语气平静无波,其中暗藏的情绪却并不温和。谢见微不知道,关于北周覆灭的事情他并非早有预料,而是从天横山出来之后,他选择了回曾经的故土一趟。

        以前犹如井底之蛙,觉得自己所在的一方小国便已是世间的全部,原来山外有广阔天地,有腾云驾雾,呼风唤雨的修士,原来一眼望不到头的冥江御剑飞行,一夜便可数个来回。

        当故人已逝,故土不在,他的第一反应是,那我这些年拼命修炼的意义在哪里?

        我要报仇,我要为含冤而死之人沉冤昭雪,可是这些目标都随北周的灭亡而烟消云散,没有人会再关注这些前朝旧事,就算最后真相大白于世,也只会沦为饭后的谈资。

        “逝者已矣,再去追究这些事情没有意义,眼下你应该过好你现在的生活。”

        谢见微不住说道,修道之人长时间沉溺于往事的悲痛当中于修行无益,这是大忌,轻者停滞不前,严重的则会误入歧途,他从前隐瞒,就是不想让这种局面发生。

        闻言岳启神色平静,不置可否。

        “对于寒州的事也是一样,过去发生的你已经没有办法再改变,事已至此,我本应该让你停止再关注这件事情,但想必你也不会听。罢了,你便去她的故居看一看,此后,就不要再提。”

        “是。”

        岳启微微颔首,转身退出了房门。

        谢见微说的话他都懂,可是他没有办法释然,父母惨死,他家破人亡,姑姑魂飞魄散,甚至连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缘由都不知道。岳启走在孤寒涯的登山云道上,他忽然抬起头,天地间所有的风雪好像都在这一刻向他压来。

        我辜负了他们的期望,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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