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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动如参商(一)


初华做梦也没有想到,她还会有和程繁之坐着一起吃饭的一天。

        那天大轴戏唱罢,由程繁之做东,几个人一起在附近的饭店吃了饭。

        “没想到在中国还能吃到如此正宗的日本料理,感谢繁之君款待。”冈川先生说。

        秀吉君揶揄他:“我请冈川君吃了这么久的饭都没听到这句话,看来冈川君真的很喜欢这家饭店了。”

        “各位远道而来辛苦了,今日时间仓促来不及准备,改日一定登门拜访。”

        “繁之君,这你可就迟了。”秀吉先生说,“冈川君这周末要去苏州,再回上海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是么?”程繁之顿了下正在倒茶的手,抬头看向初华。

        晚饭过后,诸君在饭店门口等车。

        大约因为是周五的晚上,黄包车有点供不应求,众人等了十多分钟也寻不到车,秀吉君提议他们可以去附近巴黎人开的酒吧喝一点。

        “那里的酒你一定会喜欢。”秀吉君对冈川先生说。

        “初华还没到能喝酒的年纪。”冈川先生其实并不信奉西方女性至上的那套,大约是前几日在小有天见到了十二三岁的姑娘都要出来陪酒,感触颇多,才下意识说了这句话。这个时代比男人更不易的是女人。

        “正好我与初华有些话要说,等先生们从酒吧出来,我可以安排车送你们回去。”程繁之出来打了圆场。

        “哦!”冈川先生突然说道:“我竟然忘了,你们故人重逢,想必是有很多话要说的,不过上海的晚上总觉得不是很太平,繁之君要当心些。”

        “我会保护好她的。”程繁之鞠躬送别他们。

        渡边凉看了眼初华,又回头看了看渐行渐远的冈川君、秀吉君二人,最后给初华留下了一个眼神,转身快步跟上冈川先生。

        上海的四月是极凉爽的,甚至可以说有点冷。

        初华与程繁之并排走在四马路上——那是上海最繁华的马路之一,道路两侧栽种着树叶繁茂的法国梧桐,那些树叶的影子在路灯下被放大数倍,灯光树叶的间隙里钻出来,斑驳在形形色色的路人脸上。

        两人无声走了一段路,只听到春风掠过树梢发出细微的唰唰声,终于还是程繁之先开口了:“你——你什么时候回的中国?”

        “快一个月了。”

        “没想过来找我?”

        “我……”她只好硬着头皮撒谎说:“我不知道您来上海挂牌了。”

        程繁之嗯了一声,说:“我差不多也是一个月前来的上海。”

        “您打算在上海待下去了吗?”

        “不确定,上海比天津要大得多。”

        又是许久的沉默,初华只埋怨自己今天没带够钱,不然可以还掉当年在天津欠下的债。

        程繁之微笑着,回忆起了往事:“广州水灾那会儿,我去广州找过你,武馆里的人说你丢了,那时我在广州待了半个多月,去过福利中心,去过医院,但遇难者太多了,十三四岁的孩子我都看过了,但我分不清其中是否有你。”

        初华没想到那场灾难后他还会来广州找自己:“广州水灾过后,我逃到了街头,后来被一家陈姓商人招去做了短工,可商人一家不久后死在了日本人的刀下,那些日本人见我会说日语,我就骗说他们我是日本人被拐来中国的,他们将我带回了了日本,后来找不到我家,他们又将我卖了换钱,是冈川先生买下了我,之后我便一直跟着冈川先生了。”

        “那位日本小说家,我读过几本他写的书,是个思想很深刻的先进作家,不过他买你是做什么?”

        “那时我一直拿着你送的《辞源》,他以为我会中文,我……也骗了他。”

        说到中文,程繁之有些诧异:“你现在的中文比以前好很多了。”

        “因为我怕冈川先生会将我丢掉,所以一直拿着《辞源》自学。”

        初华说完这些后,程繁之许久没有说话,树叶又开始唰唰作响了。初华怀疑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又补充道:“其实您去日本那次我也知道,那天我刚好给报社送稿子,见到了报纸,但我寻去码头的时候你们已经走了……”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在日本的事,想以此证明自己过得很好。

        “初华,你多大了?”程繁之突然问她。

        “十……六了。”

        “一转眼,都这么大了。”他笑了笑,默了许久。

        在路口尽头,最亮的那个路灯下,程繁之突然停了下来,他转过身望着她认真地说:“那年广州水火灾,我原本以为你遭遇不幸,却没想上天让我还能遇见你。当年天津的事,是我处理不当,才害得你颠沛流离至今,实在抱歉。”

        说完他对着她微微垂了首。

        没想到他会突然道歉,初华被吓得后退了半步,有些语无伦次:“程先生,我没……我一直都没有怪过你……啊嚏!啊嚏!”

        大概是因为紧张,她毫无预兆得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对不起,我……啊嚏!”

        程繁之脱下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初华吸了吸鼻子,拍了拍自己的脸。

        真是丢死人了。

        她将脸埋在他的外套里,却蓦得闻到了好闻的墨香味道,像是她在报社里闻到的那种。

        其实初华一直没怪过他,反而她才是那个感到抱歉的人。

        虽然让烟草烂在黄海口的是程先生的父亲,将自己送到广州的是程先生的母亲。但其实她知道,烟草是害人的生意,而且她的父亲本来就打算回日本。就算没有沉船,她的父亲也会因为还不起债而抛下她们母女回到日本躲债。

        而程先生的母亲,也不过是与自己的母亲一样,想让自己的孩子在这个乱世下有口饭吃而已。

        她从没埋怨过谁,时代如此、命运如此罢了。

        “上海四五月的天气多变,早晚凉,注意好保暖。”他说。

        初华点点头,两人继续向前走着。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以后……”初华沉吟着这两个字,她没想过以后,从小饿一顿饱一顿的日子让她顾不得什么以后,只顾得上今朝,她说:“大概会一直跟着冈川先生。”

        “你有没有想过上学读书?”

        “啊?”初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那四个字。

        “你要是愿意,日本那边的学校,我托人也能联系的上。”

        她确实有过那一刻心动了,但还是拒绝了他。

        “程先生,我这样的人,能吃口热饭就很满足了,上学读书这种事,对我来说像是天方夜谭,我没有把握能做好,反而浪费了你的好意。”

        “你能自学《辞源》,无师自通,这已经比很多读书人强了。”程繁之很坚持,“全民读书是大势所趋,北京几所大学现在连普通职工们都开始上夜校了。”

        初华不是不想读书,只是不愿意麻烦别人。

        何况那个人还是程繁之。

        她不知道天津那样的风雨会不会再在上海来一次,那是她所有的自尊都被踩在泥里的时候,也是程繁之名声顶差的时候。

        就把今天当做最后一次见面吧,那天坐在程繁之安排的车上回去的时候,初华这样想着。

        但许是那晚着了凉,在去苏州的那一天早上,初华发起了高烧。

        火车的发车时间不可能推迟,与政客的约定更不能耽误,无奈之下,冈川先生只好将初华留在了酒店,并让酒店的侍者去丹桂苑找程繁之先生,拜托他来照顾初华。

        渡边凉放心不下想留下来,被秀吉君催着走了:“初华不在我还能当翻译,你不在我可没办法保护冈川君。”

        程繁之赶到酒店的时候,初华已经烧得说胡话了,嘴里不停地叫着“娘”,有时还夹着几句嘟嘟囔囔的日语。

        程繁之立刻叫车送她去了最近的医院,眼下正是欧洲致死率极高的流感肆虐的时候,连上海也发生了几十起,人人自危。

        万幸的是,检查报告显示初华并没有得欧洲的同源流感,只是普通感冒,不过医院接待的欧洲流感病人已经超出了预计,为了防止交叉感染,等初华体温恢复正常就被安排出院了。

        程繁之带着她去了自己的住处,但初华却坚持要去旅馆住。

        “没事的程先生,我可以照顾自己。”她强撑着说。

        “现在上海没有一家旅馆敢收流感病人。”

        是实情,亦是借口。

        程繁之觉得,他们在这乱世能再遇见已是诸多不易,此前种种皆因他起,此后,至少能在他能力所及之内,尽量照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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