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烟火璀璨(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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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余下的烟火,连同那块帕子,初华一齐放在了自己的铁盒子里。
里头有渡边凉赠的书签、冈川先生给予的钱财,以及那封她娘亲手写的婚帖。
都是她视做宝贝的东西。
往后在公馆的几天,他们都没出过门,初华只知道程繁之将自己关在房间,是在里帮大学社团学生排的爱国新戏改剧本。她看过报纸,巴黎和会召开,中国代表团已于半月前赶至巴黎,作为战胜国参加了此次会议。恰逢旧历新年,双喜临门,全国上下都期待着这次的会议为中国的现状带来转机。
林夏卓前几日也发来了电报,说他此时就在巴黎,同许许多多在巴黎的华人一样,翘首以盼会议结果出来。
这几日虽时常有人来公馆拜年,但程繁之都避不见客,初华觉得他的工作常需要票友支持,这样做未免有些得罪人。她便在门口放了一些花束,又留了封字条,来拜年的票友每人拿一朵花走,就当是互相赠予了新年祝福,不必非要相见。
程繁之看到她做的这些事,有感而发地说:“如果曹爷能有你一半聪明,我就不用这么累了。”
初华知道曹爷,他们在天津的戏院里见过,她还记得是他将孟婉红和自己赶了出去。
说曹操曹操到,初四的时候曹爷就带着新年贺礼登门拜访了。他们在书房里聊了很久,初华坐在客厅翻看辛眉寄过来的信,隐约觉得书房里的两个人聊得并不是十分愉快。她没有注意细听,只知道像是曹爷在大声诘问程繁之什么。
辛眉来信给她寄过来了在船上时五个人一起拍摄的合照,初华第一次看到照片上的自己,她学过摄像机的成像原理,但真的看到自己的照片时还是会觉得神奇。
关于译作的事,辛眉说北京的印刷厂少有只接一本书的印刷,且最近因为学生活动,私人的印刷厂大多在帮忙印刷学生的传单或横幅一类的东西,她的译作可能要再等一些时候了。
初华来来回回将信看了十几遍,曹书岩终于从书房里出来了。
初华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曹书岩盯着她看了十几秒,最后还是愤愤挥袖离开,摔门而去。
“他怎么了?”初华问从书房走出来的程繁之。
“没什么,开箱压力大,朝我撒气罢了。”他说,“明天陪我去杨先生家拜年吧,等会我去集市再买些补品回来。”
“好。”初华点点头,“对了,柳太太把照片寄过来了。”
她将照片递给他,程繁之看了看照片,还给了她:“照片拍得不错,你拿着吧,留个纪念。”
“谢谢四哥。”
“谢我做什么。”他笑,“中午我叫了吉庆饭店的菜,你不用特地做饭了。”
初五一大早,他们坐车去了住在租界外的杨老夫妇家。
来之前并没有通过电话,老夫妇见他们突然出现在自己家门口还以为是看错了,愣了足有半分钟,才热情地将他们接进了屋。
大约是儿子没能回来过年,两位老人的精神气看起来恹恹的,远不像她此前住在这里时的样子。程繁之和杨先生在客厅谈话,初华去了厨房帮杨婆婆准备午饭。
杨婆婆择着菜,不好意思地说:“没料到你们会来,没备着什么菜。”
“没关系,四哥说他就想念婆婆腌的萝卜。”
杨婆婆叹了口气:“幺儿也爱吃我做的腌萝卜汤,也不知道在外面能不能吃顿饱饭。”
初华安慰她:“杨哥哥是跟着程家三爷的,三爷肯定不会让他饿着,我看报纸说在广州当兵晋升可快了,他今年没能回来过年,说不定明年就能当上师长回来了。”
“你就会哄人。”杨婆婆笑道,“我不奢望他能当什么师长排长的,只求他平平安安。”
“杨哥哥去守护国家,保卫了所有中国人的平平安安,这样的英雄一定也会平平安安。”
择好菜,初华擦净手从口袋里拿出了两个平安福袋递给了杨婆婆:“这是我前几天特地去静安寺求的,送给您和杨先生,先前走得匆忙,都没好好谢谢你们收留我。”
杨婆婆接过福袋,放在手心里仔细看着:“你是四爷的朋友,别说在这里住几天了,就是住几年也可以。”
看到老人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初华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午饭杨婆婆做了一桌的菜,比他们这几天吃得都要丰盛,且全由杨婆婆一手操办,初华想要帮她添点柴火都被她以客人之名拒在了厨房外。
饭桌上杨先生拿出了家中珍藏的白酒,与程繁之对酌了几杯。
烈酒下肚,原本话不怎么多的程繁之也同杨先生忆起了过往,说戏班子里的杂文轶事,说在某地演出时的奇谭笑料……
杨先生拉着他的手说道:“当年你母亲找到我,我还不敢相信,她竟会让你去学戏,自古穷人才干这苦营生,哪家公子少爷肯把这当作正经事。”
杨婆婆怕他酒喝多了说错话,忙纠正他:“现在跟以前不一样,戏唱得好,那是角儿,有身份有地位。”
“什么身份地位,老婆子,你我唱了一辈子的戏能不知道?那都是虚名!都是假的!”
杨婆婆轻声呵斥他:“你这老头子,酒又喝多了!四爷您别把他的话放心上。”
程繁之笑着说:“杨先生向来心直口快,这些话他不说我也是想说的。”他灌了杯酒,“都是讨生活罢了,不过干一行爱一行,我既然选了这条路,就会将它走好。”
初华望着坐在自己身边的程繁之,不是台上朱颜粉黛、演他人悲欢离合的角儿,而是有血有肉、有喜有恶的真性情的人。
吃完了饭,杨先生兴致高涨,他拉起了胡琴,程繁之和杨婆婆搭戏,合唱了一段昆曲《桃花扇》。
——萧然,美人去远,重门锁,云山万千。
——知情只有闲莺燕,尽着狂,尽着颠,问着他一双双不会传言。
——熬煎,才待转,嫩花枝靠着疏篱颤。
……
伴着悠扬婉转的琴声,李香君与侯朝宗的爱情悲剧跃然眼前,带着醉意的侯朝宗一踱步、一抬手都是那个时代的身不由己,一唱一和间演尽了亡国阴影下的哀怨愁绪。
一折戏唱完,拉着胡琴的杨先生已是老泪纵横,许是那情那景恰似此情此景,不免悲从中来,拉着程繁之又喝了许多酒。
明朝与民国,现在想来大抵相同,都是山河破碎,外贼入侵的乱世,救亡图存迫在眉睫。
初华甚少看到程繁之这样放纵自己醉酒,他得唱戏,要时刻注意保护嗓子,不仅平日里滴酒不沾,甚至连辣的东西也不怎么吃。
两人一直喝到太阳快下山,最后是杨婆婆看不下去了,将余下的酒悄悄藏了起来,像训小孩一样训斥杨先生:“四爷明天要唱开箱戏,你拉着他这么喝酒,他明儿还怎么唱。”
说完她同初华说:“村里有个拉马车的伙计,我去看看人在不在家,时候不早了,你带着四爷赶紧回去,明天还得登台呢。”
杨婆婆很快找来了那位拉马车的伙计,此时的程繁之已是有了醉意,在初华和伙计的搀扶下好不容易才上了马车。临走前杨婆婆嘱咐初华回去煮一碗醒酒汤,睡前给他喝下去:
“绿豆一定要捣烂,用文火煮上一小时,四爷不爱甜,就不要放红糖了。”
初华答应着上了马车,同杨婆婆道了别。
程繁之靠在马车里,仰头望着车顶发呆,像是睡着了一般安静。
初华倾身上前替他整理好方才因为被扶上马车弄乱的衣物,程繁之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吓了初华一跳。
“四、四哥?”
程繁之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停了片刻,坐起身抱住了她。他的下巴落在了她的肩上,厚重的酒味一点一点地从他的身上过到了她的身上。
初华愣愣地突然失了主意,任由他抱着,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要怎么做。
“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唱戏。”程繁之在她耳边说道,他的声音因为醉酒而变得低了很多,软绵绵的一句话,却像是道尽了千言万语。
良久,初华才问他:“不喜欢唱戏的人,怎么把戏都演活了呢?”
程繁之很久也没有回音,初华慢慢将他推离自己,才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马车不能随便进租界,他们后来又换了辆黄包车才回到了公馆。
车夫帮忙将程繁之抬到了客厅的沙发上,初花没有力气扶他回楼上睡,只好拿来了被褥先给他盖上,自己转头去厨房熬醒酒汤。
按照杨婆婆教的,绿豆磨碎,温水小煮,等汤熬好时已是半夜了,程繁之已经在沙发上熟睡,初华喊了几声没有喊醒人。
她将醒酒汤又送回了灶台,拿了条毛毯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
谁说喝醉了一定要醒呢?初华窝在沙发上,支起脑袋望着在沙发上熟睡的程繁之,他一直以来都是那个最清醒的人,现在喝醉了对他来说也许是一件可以暂时放松的好事。
只是初华想不明白他这样的角儿竟会不喜欢唱戏,想来可能是一时的醉言。
初华看了眼时间,她打断就这样守着他到明早,她怕他起不来去丹桂苑,错过明天的开箱演出。
窗外月色氤氲,屋内的壁炉里的火苗嗡嗡地响,偶然传来几声细微的爆裂声。
不安稳的现世里能拥有这样片刻静好的岁月,不管是于他还是于她而言,都实在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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