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身陷囹圄(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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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那夜会远渡重洋,没想到最终等来的是身陷囹圄。
初华在十六铺码头被法总司抓进了法租界的警察局,并没有名正言顺的罪名,她没有违反法国律法,更未曾违反民国政府的法律。不过是一个“日本人”,在中国帮助了一位朝裔,就被定了子虚乌有的叛国罪,她既并没有真正的日本户籍,何来叛国的说法。
况且,渡边凉已经被藏在了监狱中,他们找不到渡边凉,也没有证据证明这件事与她有关。
那些法国人并没有审问初华,只将她单独关在警察局里。徐启鸿因为这件事被脱去了警服,但他在手下的人中威信很高,许是特别关照过,看守她的那些警卫并没有苛待她。
徐启鸿在次日晚上来找过她,让她不用太害怕,程繁之已经在外头为她奔走打点,他的票友中在政府工作的不少,一定有办法能将她完整地带出监狱。
其实初华从没有为自己担心过,因为她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不管哪国的法律都不会惩罚一个无辜的人。她只是担心渡边凉,她问徐启鸿:“凉是否还在狱中?”
徐启鸿颔首默认。
“不要让他知道我被关在了这里。”她怕他会因此而做出什么冲动的事。
她想了想,又说:“请你转达四哥,我在这里没吃什么苦,让他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
徐启鸿悄悄递进来一张字条,字条上是程繁之的字迹。
“这几天他们会审问你,该怎么说四哥都写在这上面了。”
被关在警察局的第三天,初华被那些法国人从警局带了出去。
时隔三天再次见到阳光,她被刺得有些睁不开眼,伸手挡在眉上,看到监狱门口站了许多人,嘈杂地喊着——
“释放赴中留学生,停止践踏中国土地!”
那些人大多都是学生的模样,初华虽不能知道每一个人的名姓,但都在复旦公学的宣传部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她在其中看到了傅松溶,他冲她挥手打着招呼。
他的身后有人拿着条幅,上头写着要求法国政府释放复旦公学留学生的话。
泪水渐渐盈满眼眶,她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狱中时并不觉得难过,现在看到此情此前却突然不受控制地要哭出来。她自觉自己未曾对宣传部有过什么大的贡献,他们却能在自己身陷牢狱的时候帮助自己,即使在他们的认识里,她是个彻头彻尾的日本人。
初华停下了脚步,张开嘴想说谢谢,被法国士兵强行拉扯着进了车中。
汽车缓缓启动,将抗议的人声甩在身后,她听到两位法国士兵调笑说着什么,但说的是法文她听不太懂,大约是一些关于她的话。
因为其中一个人用英文问她:“我没想到日本人会拿一个正值青春的女子顶罪,告诉我,你对你们的矮小又丑陋的国家失望了么?”
初华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汽车拐过一条马路,初华突然觉得好像从车窗里看到了站在街口的程繁之,汽车开得很快,眼前的人影仿佛昙花一现,顷刻消失。
她趴在车窗往外看,才终于确认了不是他,那是一位穿着身素蓝的长袍的中年人,身形比他要魁梧一些,正盯着车看。
法国士兵拉住她让她坐好,并用英语警告她:“不要妄想跳车,你逃不掉的!”
“我没有想逃。”她说。
车子最终停在了法国领事馆的楼前。
士兵们将她带进了领事馆内的一间屋子,她独自在里面等了很久,最终等到了两位日本人。
初华不认得他们,他们显然也并不认得初华,他们叫她“濑户小姐”,那是她留在入学档案里的名字。
两个日本人坐在她面前,开始了对她的审问。
按照程繁之给的字条,初华假装镇定地否认一切罪名,她与渡边凉只是同在冈川先生手下做事的同事关系,自冈川先生回到日本后就没再联系,更不知道他来了上海,参与反日斗争。
“我们查到他曾从日本给你寄过一封信,如果不是亲密的朋友关系,他为什么会特地给你寄信?”
初华否认:“渡边先生不认识字,又怎么会给我寄信。”
日本人拿出了一封从东京寄到上海程公馆的信件回执单,寄件人上确确实实写的是渡边凉的名字。
她想了想:“这是冈川先生托渡边先生寄给我的信,我因为想念家乡东京的樱花,所以冈川先生才赠与我一些樱花标本,如果你们不信可以去问冈川先生。”
“这么说你在上海一直没有见过他?”
“我每天除了上课就是参与学校活动,并没有时间去见不相关的人。”
两个日本人同样的几个问题来回地问,问到最后他们也没有话再说,只闷在屋子里抽烟,偶尔问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初华问他们:“我想知道你们什么时候会放我走,我已经落了三天的课程了,上海学校的学费也并不便宜。”
“等我们确认了你说的话自然会放你走,但如果你骗了我们,按照日本的法律,你会被处以绞刑,当然,”那个日本人话锋一转,“我们也不希望看到同胞枉死,何况还是一位留过学的学生。”
“我已经向领事馆提出了抗议,你们不能无凭无据在法租界关押一名学生。”
但即使是初华这样说,那些日本人也依旧有恃无恐,他们大声笑着:“我想你是太久没回国了,现在的国际社会,别说法国,连美国都要处处拥护我们国家,否则也不会同意将德国在山东的权益交给我们日本帝国。”
审讯一直持续了八个多小时,一直到晚上,初华才又被带回警察局。
两日后,日方同法方交涉,初华被关押至虹口的一间专门收押□□的牢房。
这里的条件不同于警察局,牢房里阴暗又潮湿,每间牢房里只有小小的一扇窗户,只能看到四四方方的天,记录着白天与黑夜。
听牢房里的其他囚犯说这里以前是清朝关押死刑犯的地方,那扇四方的窗户就是让他们数日子,日子到了,就该上路了。
他们很好奇初华这样一个年轻的姑娘为何会被关进来。
“是日本人把我关进来的。”
“日本人?倭寇都敢在中国横行霸道了?”说话的是一个老人沧桑的声音。
有人大声喊着回答他:“老爷子,现在已经不是咸丰年啦,慈禧老佛爷都薨了好些年了。”
“慈禧老佛爷,我记得她,我还给她演过猴戏呢。”
“吵什么吵!”外头守着的狱警用警棍敲着铁皮门警告。
牢房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初华在这里并没有看到过日本人,从看守的门卫到关押的囚犯,都是中国人。
虹口区处于公共租界,不属于英法任何一国,但这里生活着大量的日本人,他们在这里行动比法租界要方便得多。
即便是中国人的牢房,只要花一点钱,就能将她塞进来。
初华起先还会天天记着日子,但后来慢慢地记不住了。那些日本人隔三差五就会将她带走审讯,把之前的事重复地问她,一旦有对不上的地方,就会给她一种水说是能增强记忆力的水,强迫她喝下,但她明明觉得自己的记忆越来越下降了。
监狱内一位狱友对她说,可以用床铺的草垫记日子,长的是单数,短的是双数。
“你已经被关进来一个月了。”他记录着。
那应该是七月份了,怪不得觉得天气越来越热。
之前徐启鸿来看过她一次,偷偷塞过一些钱给狱警,给她添了一些被褥和换洗的衣物。
“四哥呢?”初华问他,她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她想见见他。
徐启鸿垂了眉眼,过了半晌,才说:“他,他有事,不能过来。”
“那你替我告诉他,我很想见见他。”
“好。”
徐启鸿答应了下来,但在那之后,她也一次也没见过程繁之。
监狱里除了被审问的时间,就是一个人面对日复一日被复制的生活的时间,孤独而又漫长,一眼望不到底的岁月才是真的难捱。初华染上了失眠的毛病,有月亮的夜晚,她就看着那扇窗户发呆,想象着窗外的圆月是什么样子。
她学过一首古诗,里头有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她不知道此时此刻程繁之是否也在看着月亮,是否也在思念着自己。
没有月亮的夜晚,她会想他今晚是否在唱戏,从丹桂苑到公馆的路上有几根路灯换了,不知道现在有没有被换上新的。
她有时候也会悲观地觉得,程繁之一次也没来看自己,她与他的这份感情大概是走到尽头了。
但她不怪他,这件事因渡边凉而起,是她执意要救人,他是完完全全被自己拖累。如果那些日本人真的查到了什么,最后实施绞刑,她也不会去怨旁人。
她向来是不怕死亡的,去日本的船上是这样想的,在大阪高烧不退时是这样想的,她只是想见见他,然后同他说一句,能否将自己的骨灰带回天津。
应该回趟天津的,某天夜里,半睡半醒间她突然很后悔。
可从民国三年到现在,桩桩件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她该从哪里开始后悔呢?
那就,从遇见他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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