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有故人来（一）

圣诞节很快来临，那天的大阪还应景似的下了好大一场雪。

        雪光簌簌，落下一片粉妆玉砌，空气中逸散着寒冷的味道。不过刚过了下午四点，天就已经很阴了，低沉着像是要压下来一般。初华将自己裹在厚厚的棉袄里，锁好了书店的门，同渡边凉一起往商科大学的方向走去。

        章长清已经领着两个学生在学校门口等他们了，见他们过来，忙挥着手打招呼。

        “今年的雪可真大。”他寒暄着。

        初华也感叹：“我来大阪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雪。”

        “喏，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章长清拉着身边站着的一男一女两个学生介绍说，“她就是给你们翻译教材的孟小姐，你们也可以叫她初华小姐，这位是渡边先生。”

        “初华小姐好，渡边先生好。”两个孩子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青春的脸庞尚未褪去稚气，礼貌地用日语同他们打招呼。

        “你们好。”

        章长清说：“他们二位是刚来日本的，等过了日语能力测试就要正式在大阪市立高等商业学校入学。”

        初华听后很是诧异：“可……马上就要新年了。”

        他们这样小的年纪，连年都不能在家过就来异国他乡求学。

        “没办法，他们日语基础薄弱，得来这边好好恶补一下。”他低头同那两个孩子说，“初华小姐中文非常好，如果你们在日语学习上遇到什么困难，可以去‘冈川书屋’找她。”

        她笑着应下：“我一般白天都在书店，欢迎随时来访。”

        五个人一边聊天，一边走进了学校里举办派对的礼堂。

        今年的派对由一对来自美国的约翰逊老夫妻举办，他们同时也都是商科大学的资深教师，之前从学生的口中经常听说初华所经营的这间书店，今天终于一睹真容，约翰逊太太笑着用英文问她：“没有想到传闻中的书店老板娘这么年轻，这位先生是你的丈夫吗？”

        初华微笑着摇摇头，回答道：“我们是朋友，正一起经营那家书店。”

        渡边凉微微点头，同约翰逊夫妇算是打了招呼。

        “他不是很懂英文。”初华同老夫妇解释。

        “真是年轻有为，这里的孩子们非常喜欢你的书店。”

        “我给同学们带了一些自己做的点心。”初华将手上的食盒交到了约翰逊太太手中，“希望他们会喜欢。”

        约翰逊太太打开食盒，发出了惊呼的声音：“这些都是什么点心，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可爱的小东西！”

        “是我在上海的时候学的，中文名字叫做玫瑰糕。”

        约翰逊太太低头闻了闻，确实有很香的玫瑰味道，她走到同学们中间，在他们的期待声中将点心发了下去。

        初华靠着桌角，嘴角噙着微笑地望着面前三五成群的学生，他们或高声谈论，或纵情嬉闹。她的目光沉在其中，带着几分怀念，几分羡慕。

        渡边凉看着她，自从来到日本后，很少见她有开心到发自内心的笑。

        初华突然偏过头看向他，渡边凉匆忙将目光投向了更远处，玻璃格的窗户外头还在下着雪。

        “我想起来，”她说，“上次有一位同学托我找一本书，我让你去问了日报社的编辑，有结果了吗？”

        “上次小野平说会帮我问问出版社，过几天我再去看看。”渡边凉说着拿起餐盘，在长桌上搜寻起了食物，念叨着：“学生们的食物真是丰富，我要是也上过学多好。”

        “现在上学也不晚。”初华转过身认真同他说。

        渡边凉盯着她看了好一会，而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样，笑得直不起腰，身旁的同学第一次见到平素里浑身散着生人勿进气场的渡边先生这样放声大笑，不禁纷纷看向了他。

        他意识到自己失态，收起笑容轻咳了几声，假装吃了块口手中面包，走到她身边小声说：“其实我今天是第一次来这种叫做学校的地方。”

        初华仍是坚持自己的看法：“我觉得，至少认识字没有什么坏处……”

        她还想多说几句，礼堂的门突然被推开，一群穿着军装的日本人带着门外潇潇的风雪一齐走了进来。

        礼堂内顿时寂声一片。

        “谁是金白烨、具钟宇、高致远？”为首的军人望着礼堂里的众人大声念着这几个名字，他的腰间不仅配着刀，还装了一支黑色的手/枪。

        学生们都被这突然的状况吓到了，低头哆嗦着不敢说话。

        约翰逊先生走上前来，他不怎么会日语，用英文问军官发生了什么事。军官并不把这个白人老教师放在眼中，他从腰间掏出手抢，对着头顶开了一枪。

        渡边凉习惯性地将手挡在了初华身前，学生们因为枪声而吓得蹲在了地上。

        军官很满意自己的威慑力，威胁道：“如果你们三个不主动站出来，等会我会一个一个检查，到时候再被抓到，你们就不止被我带回去审问这么简单了。”

        他说完开始倒计时：“3……”

        “2……”

        “1！”

        他话音落下，蹲着的学生中慢慢站起来了三个学生。

        军官瞪了他们一眼，吩咐手下将人带走。

        眼看着三个学生被军人没有任何理由地带走，渡边凉生气地想冲上去，初华拉住了他，抬头望着他无声地摇了摇头。

        原本欢快的圣诞氛围因为日本军人的出现被打破，学生们已没有心情再参加派对，约翰逊夫妇感到非常抱歉，把余下的食物给大家分掉，然后草草结束了派对。

        回去的路上，渡边凉打着手电筒走在初华身侧，冷着脸一言不发。

        “刚刚对不起，我拉住了你。”初华向他道歉。

        听到她柔和的道歉声，渡边凉冷漠的脸上有了些许松动，他并没有要怪她的意思。他开口道：“我应该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拉住我，现在被带走的就不止他们三个了。”

        初华试探地问他：“那三个人，是朝鲜的留学生？”

        “他们在朝鲜办了一个报刊，我想那些日本人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才逮捕了他们。”

        她转眸望着低头认真走路的渡边凉，没想到他连朝鲜的事竟然都知道得这么清楚。

        在那之后的几天，渡边凉时常不在书店，甚至有时候她歇下了他都没有回来，难得打上一个照面。新年那天，冈川夫人提前一天来电话邀请他们去京都家中吃传统的御节料理，他都差点错过了火车。

        他一定在秘密做些什么，初华猜测，大概与被捕的三名朝鲜留学生有关。

        只是她至今未在报纸上看到过关于那三名学生被释放的消息。

        久居京都的冈川夫人已经从低矮吵闹的居酒屋街道搬到了更为宽敞安静的小栋别墅中居住，新年当天，她亲自下厨给他们做了御节料理，三层的食盒里塞了满满当当的美食。

        初华非常感谢她，这是她第一次在日本有了一种回家过年的感觉。

        渡边凉一顿饭却吃得心不在焉，他望着窗外沙沙的落雪，同她们说道：“今天可能没办法赶回大阪了。”

        “那就在这里多待几天再回去。”冈川夫人邀请他们，“正好志最近对中国的东西很感兴趣，就像他的父亲一样，你可以教教他。”

        “等他大一些，也可以像先生一样去趟中国。”

        “我是不会反对的，只要他喜欢。”

        一直到正月初三，初华都住在冈川夫人家，而渡边凉因为突然想起了要紧的事，初一那天才吃完饭就回去了，即使当时的火车已经停运，他也要另外找人租了辆马车回去。

        一九二二年正月初四，渡边凉来京都归还马车，顺便接初华回大阪。

        他看起来心情很是不错，来接她时还补了一句过年时落下的“新年快乐”。

        这是他们来日本后过的第三个新年，坐在回去的火车上，初华数着窗外被厚厚白雪覆盖住的灰色电线杆，一个，两个，一年，两年……她不知道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还有多少个新年要过，只是三年，她就已经觉得熬不住了。

        她想可能是近来做完了教材翻译的原因，等回去要再找些活来做才行。

        故一到大阪，她片刻也没休息，径直去了冈川书屋。

        书屋里曾有别人进来过。

        这是初华回到冈川书屋后的第一个想法，她常习惯把冈川先生的书放在第一格书架的右手边，那是最不容易沾灰的地方，而她这次回到书屋时，发现那本书在第二格书架的中央。渡边凉不认识字自然没理由动书，那么最大的可能是她不在的这几天有人进过书屋。

        而后她又在只单独留给桐谷雪纱子小姐一人使用的阅览室中发现了一块带血的帕子。

        事情似乎已经全然明了，渡边凉曾将一个受了伤的人带来过这里。

        初华并没有问渡边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将那块帕子带了回去，趁做饭时候丢在了火中烧掉，又借新年大扫除的名义，将书屋里里外外重新清理了一番，保证这里完全没有外人的东西。

        在她做完这些后，某一日早晨，有一位胸前挂满了勋章的日本军人来书店打听一些情况。

        “先前被逮捕的三名朝鲜留学生越狱了，如果你见到他们，请立即与我们联系。”军人说着将通缉的报纸放在了柜台上。

        初华收下报纸，算是回答他。

        军人不满意她的态度，他环视了一眼书屋：“我记得这间书店是两个人一起经营的？那位先生呢？”

        “他去印刷厂接一批新书了，您知道菊池先生的小说马上就要上市了。”

        军人嗤笑：“我不看那些没用的东西。”

        他随手翻起一本书来，指腹粗暴地划过书页，发出刺耳的哗啦声：“你们是夫妻？”

        “我们是朋友。”

        “你们……”

        “如果你还想要更多我的信息，请直接致电东京工藤府。”初华打断了他的话，“我的名字叫做工藤初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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