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浮生明灭（三）

芝芝和顾淮湘去了东京后，章长清先生也开始计划回国的事了。

        一个四月末的下午，樱花随风零落，章长清特意来书店找初华。

        谈话间，她知晓了一些关于他的事。

        章长清的父亲是前朝额驸，而章长清却是父亲与外室汉女所生的孩子，在那个还在论嫡庶尊卑的封建年代，府上的格格不容他，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被父亲送到一个美国人手中，后来改名换姓随美国人远渡重洋，成了一位美籍华人。

        他自美国学成后受导师邀请来日本讲学，一晃过去了二十多年，期间只亲生父亲去世时回过一趟北京，就再也没有回去中国，连他与夫人的相识都是在日本——章太太那时候是他的学生。

        所以此次回国，他不仅是单纯探亲，更要加入中国国籍。

        初华在听到章长清的故事后，着实被吓了一跳，她本以为章先生是中国人，像柳志敏夫妇那样出国留学取得了不斐的成就后才来的日本，当了一名大学教师，没想到他的身世亦是坎坷。

        章长清和她说，他这次回国需要她的帮忙。

        他刚来日本时，鉴于他的华人身份，那些日本学校与他签订的是终身合作的合同，目的是为了防止他日后将日本的某些内部东西带回中国。

        “那时候的我对中国没什么感情，甚至觉得这辈子都不会去中国，但是，后来一个中国人找到了我……”章长清坐在书店门口，下午三点的日光绕过屋檐斜斜地照了进来，伴随着簌簌飘散的樱花，落在他的脚边。

        他缓缓开口：“他就是芝芝的四哥，我与她大哥是发小，对她的四哥却不怎么熟悉，只知道是个京剧演员。那年他随剧团来日本演出，趁着这个机会找到了我，送来了他大哥的书信。”

        那是一九一七年，她在码头遍寻不到回中国轮渡的那一年。

        “通过那封信我才知道，清朝没了后格格府的家产很快被不孝子挥霍一空，父亲病重到连药都买不起。中国人总是对家有着很深的感情，我还是没忍住偷偷回了一趟中国，也就是那次，让我生了想根归故里的念头。”

        他抿了口初华递过来的茶，问她，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中国人总归是要回到中国的，你说是不是？”

        初华盯着他脚边在春风吹拂下飘转飞旋的落樱，轻轻地点了点头。

        “只是这次，我能帮您什么忙么？”她问。

        “我希望你能向日警方举报我，说我曾拜托你翻译过一些商科大学的机密文件。”

        初华抬头震惊地看向他。

        怕她不能理解，章长清继续说道：“你知道我是美国国籍……”

        初华忙将食指贴在嘴上对他做出了噤声的手势，章长清先生久居学校，不知道现在社会上是怎样的情况，大阪作为朝鲜人抗日运动的核心城市之一，这里的每个角落都布满了乔装打扮的日本军方眼线。

        虽然他们一直在用中文聊天，但她还是警惕地垫起脚环视了书店内正在看书或挑选书籍的客人，观察他们是否对她与章长清的谈话有过多关注。

        好在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初华随后低声对章长清先生说：“这件事我们最好从长计议。”

        她并不赞同章长清提出的方法，利用他的美国人身份通过举报让他被驱逐出日本。

        因为她就是这么离开中国的。

        现在的日本，不管警察还是军人，几乎没有不信仰军国主义的，即使章长清拥有美国国籍，能将问题上升到国家层面，但军国主义下日本人的残忍难以想象。初华听过一些日军在中国东北的暴力行径，知道自己当初所遭受的电击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九牛一毛，章长清一旦被捕，面临的将会是什么刑罚，她不敢去想。

        于是她同章长清做了约定，等过些时候再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商量这件事。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从没有接触过法律的初华翻看了许多相关书籍，想试试从法律的角度有没有可能让章长清与学校解除劳动关系，也花了一笔高额的律师费去律所咨询了律师，但律师遗憾地告诉她：“除非你能证明合同违反了基本人权，否则很难取胜。”

        她不能理解：“难道用一纸条约就束缚住一个人一辈子的自由，这还不算违反人权么？”

        “在日本，很多学校都有这样的制度。”律师解释，“日本和美国人权的概念不一样。”

        “那如果我们请美国律师呢，上国际法庭？”

        “倒是可以试一试，不过说实话……”律师叹了口气，“这里是日本，胜诉的可能性不大。”

        但是就算是抱着一丝希望初华也觉得应该尝试，在整理好相关资料后，她在与章长清约在一家中国人开的茶室里见面。

        这家店的老板是闽南人，不太通日语，章长清曾在他儿子就读日本学校一事上提供过诸多帮助，又是同胞，比较信得过。

        老板将他们安排在最里面的包厢内，为他们备好了茶。

        初华从手提包中将自己查到的资料拿了出来，递给他道：“我想到了别的方法，我们打官司，让美国人来帮我们。”

        章长清接过她递过来的资料，低头翻阅着，脸色却有些凝重。

        他沉声开口：“初华，你可能不知道美国人对中国人的态度，在他们眼中，中国人是……东亚病夫。”

        “东亚病夫”四个字，章长清几乎是咬着牙齿说的。

        但初华仍然坚持说：“我知道中国有句话，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我们能筹到足够多的钱，一定能请到美国的律师。”

        章长清放下了资料，摘掉眼镜，双手撑着额头，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中。

        良久，她忽然听到章长清说：“我仍是觉得我的办法最稳妥，我知道你是有身份的人，你的举报他们一定会重视，只要我们提前准备好‘证据’，他们一定会上钩。”

        “但这种方法太危险了，因为……”为了能说服章先生放弃那样的念头，初华只好对他讲了自己的故事，“我就是这样离开中国的。”

        她低着头：“一直没有勇气和您说，我是因为背负了‘间谍’的罪名而被逐出中国的，当时我被日本人囚禁在上海租界，法国政府和中国政府都不愿意管，芝芝的四哥为了救我，想了这样的办法。”

        “所以我不能让您落到日本人手里，因为那样即使最后您被遣返回美国了，您可能……也只剩半条命了。”

        外头的七月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隔着漏窗的玻璃窗户半隐半现，初华听着那些雨打轩窗的声音突然想起了与程繁之在一起的最后那个夜晚。

        七月初就下雨，不是什么好兆头。

        但这次她想打破这个诅咒。

        她要帮助章长清先生安然无恙地回到中国，哪怕是和冈川太太与渡边凉商量将书店卖了。

        章长清听完她的陈述后重新戴上了眼镜。

        他望着她：“我本来猜测你和季怀认识，没想到是这样的故事。”

        “我与他，曾经是一对恋人，您想想您的妻子，我想您也不希望她以后会像我一样，永远活在失去爱人的阴霾下。”

        这是她在日本第一次向旁人公开与程繁之的感情，只为了能让章长清先生放弃那样冒险的想法。

        那天一直到谈话结束，章长清还是没能做好决定，他非常感谢初华的建议，不过还是想再多考虑一下。

        初华也没有强迫他一定要选择自己的办法，只说：“如果先生真的坚持要让我出来举报，我也会答应先生。”

        她在章长清考虑的这段时间里，写信问芝芝是否知道徐殊音小姐在美国的联系地址。

        如今她所认识的人中确定在美国的，只有徐小姐了，也许她会知道美国可以打这方面官司的律师。

        芝芝回信告诉她自己不太清楚，但她的四哥一定知道，信中还贴心地写下了程繁之在北京的住址。

        初华看着信中的地址，嘴角渐噙了笑意，其实就算她不说，她也是有的，去年他给自己来过一封信。

        终于下定决心要给他写一封信了。

        信的内容写得很快，她简单交代了章先生的事，以及向他问徐小姐联系地址的原因。

        只唯独开头，她想了好几天。

        该用怎样开头问候他才显得不那么刻意，不管是刻意装得亲近，还是刻意变得疏远。

        不远不近的分寸，最是难把握。

        停了几天的钢笔落笔有些生涩，最后她还是用了一个老套的词——见字如晤。

        程先生，见字如晤。

        程繁之的来信还未收到，某日中午，初华不是很愿意记起来具体是哪一日的中午，但历史却将那一天记得清清楚楚。

        一九二三年九月一日十一时五十八分。

        关东地区发生里氏79级地震。

        地震发生时她正在大阪的书店内同渡边凉一起整理书架，突然一阵天旋地转的感觉袭来，她还没来得及思考发生了什么事，就被反应过来的渡边凉拉着跑了出去。

        来日本后她也经历过几次这样的情况，但因为房屋并没有受损，震感也不太强烈，初华以为这次也像往年一样，不过是一些来自海底的小震，却在下午时听到了广播里传来了噩耗。

        ——关东地区发生大地震，地震引发数百起火灾，目前死亡和失踪人数尚不明确，且极有可能引发海啸，请全体市民不要贸然前往东京、神奈川县、千叶县、静冈县等地。

        初华听完广播后抓着渡边凉的手，嘴唇颤抖，许久才终于哽咽着说出了一句话：

        “芝芝和小湘……都还在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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