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一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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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中,王谧之办事路过苏姮的住所,便想进去问问她作画的进度。
门没上插销,一推便开了,王谧之走了进去。邻居大婶见是明府,就没有阻拦,继续坐在自家门前剥豆子。
院内一片寂静,又杂草丛生,想来是无人打理。院落并不大,走了几步,王谧之便望见了窗下作画的苏姮。
别人过个年都丰润了些,她反倒清减了。
一袭青衣,为落笔方便,袖子挽了起来,露出瘦削的手腕。长发也随意束起,手上沾着墨彩,却无邋遢不洁之感。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凡间岁月好像在她身上停止流动。
屋外草木肆意疯长,几乎阻挡了来客的路,屋里人秀色纤纤、眉目楚楚,倒像是山间精怪。
王谧之拨开最后一丛灌木,来到窗前,道:“你怎么不买些个仆从?”
苏姮这才注意到他。有段时间不与人交谈,她头脑有些迟钝,被突如其来的人声吓了一跳,握笔的手一松。
王谧之抬手,飞快捏住了那支笔,避免了画稿被糟蹋的命运。
“谢谢明府。”苏姮微微一笑,拿回笔。
“你这怎么没下人?”王谧之手搭上窗台。
近了,他愈发觉得她白得病态,像早春即将彻底消融的残雪。
“我只有一个人,不需要有仆人来照顾我,我自己就可以了……人多了,也挺麻烦的。”
苏姮邀请王谧之进屋,然后尴尬地发现屋里只有凉水,都不能给客人来杯热茶。
“我……去烧点水。”
王谧之摆摆手:“不必麻烦,我只是来问问你画作得怎么样了。”
于是苏姮道,自己已有了整个四时图的草稿,并完成了其中的《冬》。
“这么快!”王谧之惊讶。
他看了画,然后欣赏地望向苏姮,道:“你署下名吧,可有印鉴?虽然最后会拼接成一幅图,但各段在不同时间完成,要分别题款。”
苏姮摇摇头:“不用印鉴,名字……不留也没事吧。”
“可这是你的作品。”王谧之理解不了有人会不珍惜自己的作品。
苏姮犹豫了一下,写上日期与作画地点后,留了个“苏”字。
王谧之先前只觉她的字瘦利疏狂、天骨清遒,笔锋如兰竹,现下见到这个“苏”字,终于反应过来,道:“你的字和苏七很像啊。”
只不过,苏七的字多了断金割玉般的清傲,而苏姮的则是绰约风逸。另外,她的笔力,稍显不足。
“我与阿弟自幼练的是同一套字帖,字迹相像,不奇怪。”
何况,当年苏姮觉得苏锦行的字很好看,有意模仿过。
王谧之摸摸下巴,觉得仅仅是临摹同样的字帖,不足以使两人的字风骨相近。他道:“那看来,你和苏七关系很不错。”
是啊,还不错,可是得加个时间限制,“从前”。苏姮想。
“苏小娘子的画很好。”王谧之收起画,“但此事不急……你莫要让自己太劳累了,劳则气耗。”
他犹豫了一下,问道:“你身体不好?”
之前冬装厚实,看不出来,如今换上春衫,便发觉她弱不胜衣。
“还行吧。”
“我少时涉猎甚广,略通岐黄之术,你若不嫌弃,可以帮你看看。”
“哦。”苏姮没有拒绝。
王谧之按上她的脉。
指尖的手腕瘦骨伶仃,看着便觉硌手。他眉头蹙了起来,一会儿后道:“心气虚,脉细无力,脾胃寒弱……这些毛病可大可小,你还是得注意一些。”
他其实觉得对方有更深层次的病症,但他不精通医术,自然看不出前因后果,于是道:“最好找位专业的医者给你看看。你可有旧伤?”
“这样。”女子只是点点头,看起来并不在意自己的身体情况。她清幽又游离的眼波,很能堵住他人关切的探问。
可王谧之终于明白过来——苏姮身上有种死生看淡的淡薄,所以她无心画作署名,更无心钱财,甚至于她作画,都有种燃烧生命去成全最后一项他人的委托的感觉。
有的人,表面上可以与旁人一样说说笑笑,但她的心,已经不知从何时起,枯老了。
明明这位女郎即使一袭最普通不过的青衣,不施粉黛,都美好似画中人,仿佛不曾染尘世风霜,又天然透出一段风情月意,可她却似乎对红尘倦怠,早早地想从中退场。
好像从第一天认识她起,她就一直是以旁观者的姿态,审视这个世界。
王谧之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苏姮,你身上没人气了……你应该试着,与周围人深交。”
见对方不回应,他换了玩笑的语气:“你一年轻人,就不要太淡薄了,人家老道士都没你淡薄。”
“有这么夸张吗?”苏姮露出微笑。
王谧之反而敛了笑容,道:“如果明日便是你的死期,你现在最想做什么?”
苏姮眼中一片茫然。
“看,这是你的症结。”王谧之凝视着她,“你无所期待、无所寄托,活着……是为了等死。”
被人直指问题所在,苏姮有些恍然。
其实,在慈恩寺时,她一直好好吃药、上药,顺从一行禅师的安排,是因为不想让别人觉得自己是个麻烦。
她不想辜负一行禅师、医女们以及殷墨的好意与努力。
——既然你们希望我好好的,那我便好好的,给你们看。
王谧之想象不出是怎样的经历,令两种矛盾的特质糅合在苏姮身上——她如此重视己身,以至于一切都凭心而行,可她又如此看轻她自己,以至于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不知如何劝解,只能道:“人来世上一趟,当然要亲自赏尽红尘声色,才叫不虚此行——光从书中领略,光透过笔下画作想象,怎么够呢?”
之后几日,王谧之每天带苏姮出去走走。
第一日两人走到河边时,被一群歌女乐伎团团围住了。她们得了新腔,便来求王谧之为辞。
王谧之拿了一沓谱子后,众人才散开。
苏姮站在旁边笑:“王明府不会就是因为这样,才没空誊写文告、没空作画的吧。”
王谧之白了她一眼——竟开始调侃他来了。
他们路过一画舫,上面的歌伎正唱着词,几位文人在争论这位名叫“许意”的作者,词填得怎么样——
有人认可:“文字晓畅,用情真挚,想必这人是对歌伎的境遇产生深刻共情的。”
也有人批评:“歌辞中爱/欲/赤/luo,浅俗直露,定是轻浮之徒。”
王谧之以扇掩面,忍笑忍得辛苦。若不是怕人发现,他定要大笑出声。
他冲苏姮道:“这人若知道真正的词作者是谁,定是不敢批评的。
“你一定猜不到这词是谁写的。你在京城,也许听过许先生的名字,可这……”
“这词是当今天子写的。”苏姮小声道。她自然十分清楚。当时她还在场呢。
等看到王谧之惊讶的表情,她便知自己失言了。
“你竟然知道内情?”王谧之心道,他是因为某日许先生听闻自己名字出现在歌女口中,一猜便知是外甥坑自己,与他抱怨了一通。
“我……”苏姮补救道,“我听兄长提起过。”
“唔。”也许是殷墨将此事告诉过苏谨琛,这不奇怪。王谧之心想。
河边路上,聚集了许多摊贩。
一位青年正陪着显怀的妻子挑东西。
那妇人要弯腰去拿一对金钗,青年制止了她的动作,自己俯身拿过金钗递给她。
妇人抿嘴一笑,对这副钗子有些爱不释手,最后却又放下了。
“我们还是去买丝线与布绢吧。”她扶扶肚子。家中并不富裕,还是给宝宝准备衣裳要紧。
商贩闻此,问:“你们不要这钗子了?”
他见这对夫妻衣着简朴,也没什么推销的心思。想来是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人,不会买金钗玉饰。
“要。”
“不要。”
同时说了相反的话,青年与妇人对视了一眼,青年无奈地笑了:“孩子的东西要紧,你想要的也要紧。”
妇人手攥着男子的衣摆,似乎想数落他,叫他不要浪费钱,但微扬的嘴角,显露了她的欣悦。
青年重新拿起那副金钗,付了钱。
等他抬头,便看到经过此处的王谧之与苏姮。
“明府。苏小娘子。”青年作揖行礼。
苏姮没想到还能再次碰到陈三,那位两年前给她当过向导的青年。对方竟然还能认出她来。
她回了礼。
王谧之与陈三在诗会结识,后来王谧之又聘了陈三去义学教书,所以两人聊了会儿学堂之事。
然后陈三道:“拙荆身怀六甲,不能久站,我们得先行一步了。”
妇人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噢,是得小心些。”王谧之看着陈三,话却是对那妇人说的,“还记得上回宴饮,陈三一听歌伎要来陪席,就中途跑了,让我好找一会儿。”
妇人嗔了陈三一眼,却是满含情意。
陈三红着脸:“实在是对不住明府。”
王谧之“哼”了一声,挥挥折扇:“孩子的满月宴,可要记得请我呀。”
“一定一定。”陈三满口答应,“明府光临,是某的荣幸。”
苏姮与王谧之目送这对夫妇离开,看到陈三拿着把女式团扇为妻子遮日头。
“哎,你说这夫妻,是会被对方牵绊住心神的吗?”王谧之摇着折扇,因自己没体验过而不解。
他假想自己如果这样,打了个寒颤——时时刻刻都要考虑“她”,做什么都要顾及“她”和“她”背后的家族,甘愿被一纸婚契束缚、甚至困住……他疯了吧?
“我不知道……”苏姮也没有心得体会,给不了王谧之答案,不过——
“但挺好。”
王谧之诧异:“你羡慕?”他以为苏姮不是那样的人。
“不不。”苏姮明白男子误解了她的意思,“我是觉得,陈三和他妻子,过得不错,明府这样一个人自由自在的生活,也很好。人们各得其所。”
王谧之第一次见苏姮笑得开怀、畅然——这种纯粹的、发自内心的愉悦,而不是以往那种因为场合、语句,该笑了,她便露出笑容,很短暂也很浮于表面的笑意。
她会因为别人的圆满,而喜悦。
王谧之懂了。
之后几日细雨连绵,两人乘画舫,泛游江上。
王谧之好奇地问苏姮:“你真的是因想游历山河,才离家远行的吗?”
自从发现这小娘子有别于常人的无所求,他开始不相信自己之前的猜测——有那样淡漠心境的人,光是景色之美,不足以成为她成行的动力吧?
“嗯……理由有点复杂,我有些忘记启程时的心境了……只是想离开,便离开了。”
真是位任性之人。王谧之心道。看来,他俩一个半斤,一个八两。
“我第一日见到你时,”他道,“就是还不知道你身份的那日,还以为是哪家小娘子逃婚跑出来呢。”
苏姮窘:“这、这当然没有啦。”
“欸,我还以为我们可以有共鸣。”王谧之执起酒壶给自己倒酒,“我愿意待在外地,理由之一便是逃避婚事。若待在京城,总有人上门说媒,可我无意成婚,导致两家都很尴尬。”
苏姮早就看出王谧之喜欢独身生活,点点头:“婚姻只是一种选择。人生除了死,没有非做不可的事。”
王谧之十分赞同,问道:“你也有独身打算吗?”
苏姮道:“说不上打算……反正我可以做到,一直这么一个人过下去。”
王谧之以手中酒杯与苏姮的茶盏碰杯,然后道:“不过,这世道对女子苛刻许多。你要像我这样生活,难度就大了……
“你若遇到难处,尽可以告诉我。”
苏姮道谢。
两人推心置腹了一番,苏姮觉得王谧之十分平易近人,索性说了件自己好奇之事:“早年,京里人都以为,你会与褚女郎在一起,毕竟你们看起来那么相配,为什么……”
王谧之没有遮遮掩掩,道:“我年少时确实与褚女郎交好,只是后来,我萌生了独身的打算,见褚女郎与其他人不同,便游说她与我一样。
“她一开始便表示不理解,可当年我轻狂又自傲,自信能扭转她的观念……事实证明我做错了,我不该那样。
“既然褚女郎想要稳定的家庭,而我爱单人独马地漂浪,便只能分道扬镳。”
“原来这样。”苏姮喃喃。她终于明白了故事原委。
接着,两人讨论了一番“交好的男女之间能否保持纯粹的友谊”。他俩自然是相信能的。
“男子与男子可以,女子与女子也可以,为什么男女之间不能呢?”王谧之摊手。
苏姮很认同:“人们对待别人,不应第一眼看到对方的性别。是男是女,不是一个人的标签。”
“只是,有时候,朋友之间,会有人想打破平衡。”王谧之身体后倾,目光看着窗外雨丝。
苏姮不觉得这是难题,答道:“双方都是聪明人便好了。聪明人永远明白界限,知道怎样的关系是恰到好处,犯蠢的人才会想打破平衡。”
“可也许,不是对方不够聪明,而是因为当时她爱你。”
这日回到住所,苏姮问王谧之:“为什么明府现在不画画了?明府看起来……还是有闲暇的?”
王谧之撑着伞,示意她快进屋,不要淋到雨。
隔着雨帘,苏姮看不明白对方的神情,见他不回答,便不再追问,只是心想:原来那样潇洒畅达的郎君,也会有难言的心事。
王谧之举伞站在雨中,想起褚思弈给他的最后一纸信笺:
“……是事可可,终日厌厌,棋子落地倦寻,棋盘生尘埃。这便是七年光阴,你给我留下的。”
那时他便决定:既然自己害得她连最热衷、最擅长与得意的弈棋都缺失兴致,那他也断一样最爱,就好了。
一份弥补不了旧事的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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