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夜潜竹园

“当然是不许，所以我虽然答应阿妈去某差事，但是每到二十岁，我就先去黄昏国喝一口黄泉水，再回到母亲的坟墓里吃一截不死木，重塑肉身。”

        “你的阿妈如何不起疑心？”

        “每次离开阿妈时，我都告诉她我将要去帮白兰君做事，需要离开十五年。十五年对于不死国人来说，还算是一个可以等待得起的时间。”

        “我回到母亲那儿前，会带进去很多吃食和衣物，在里面生活到七岁，然后离开，前往黄昏之国，在那里长到十五岁，又回去见我阿妈。”

        “十五岁和二十岁，容貌的细微差别不至让人起疑心。所以我阿妈以为我出了一趟远门回家，每次都会煮一大桌子菜来迎接我……”

        夙愿一直在观察这阿明生。他脸上的表情一直是怅然的，语气带着点自嘲和强装出的无所谓，一直到说起那位阿妈，面部骤然柔和起来，嘴角无意识的带点笑，语气都轻快起来。

        这是亲情，她好奇过模仿过的东西，虽然至今没有弄清，但是也明白这对人来说无比珍贵。

        而现在看来，这也是阿明生想要长生的原因了。

        “你来抢这一根不死木，是因为你母亲的那一根吃完了吗？”

        知道归知道，夙愿依旧不留情地打断了阿明生的往昔追忆。

        “是。”被强行打断，阿明生也没敢有什么怨气，“我必须重新拿到一根。”

        “所以我这次十七岁就出来了，先到黄昏之国那里喝了黄泉。为了换取在墓室里生活需要吃的和穿的，去来钱最快的赌场赌钱，却无意冲撞了一位贵族，所以被追杀，逃到了那块树林里，遇上了你们。”

        “得知你们是修士，约摸着也是冲着不死木来的，所以我就跟上了你们，看看有没有机会……”

        “所以你一开始就打算之后抢我们的东西？！”师扬气愤地质问阿明生，“我们给你住给你吃，还替你挨了一顿骂，你居然……”

        “我不后悔。”阿明生毫不气短，“再来一次，我还会这么做。”

        “阿妈还在等着我回家。”

        师扬一口气憋着，却也不能再对着阿明生一吐为快了，不上不下的，难受地背过身去。

        夙愿也沉默片刻，然后接着问：“你母亲吃下不死木前，有喝过黄泉水吗？”

        “……没有。”

        “那是不是有可能，只要喝一口黄泉水，然后再吃一口不死木，所有黄昏国的人都可以像你这样呢？”

        “不是的，只有我。”

        阿明生又小小地沉默了。

        “我曾经也爱上过一名黄昏国的女子，并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她。我想要让她和我一样，这样就能够陪伴着我。”阿明生的语速偏快，仿佛这个故事连停留在嘴边也是不被允许的。

        “但是，她喝了水吃了木头之后，并没有变得和我一样，重塑肉身。”

        “——她变老了，活了五十年……”

        接下来的话阿明生没有再说，结尾的尾音久久没有散去，几乎化为叹息。修士们几乎可以想象那一对命苦的恋人相爱相依的时光。

        先是青梅竹马，再后来是姐姐弟弟，再又成了妇人和孩子，最后是老人与青年……时间横亘在二人中间，成为一道无法越过的沟壑，只能遥想对望了。

        大家动容，不再用愤怒的目光看着阿明生，而是带着几分谅解和宽容。

        “我觉得……你们这个世界的修士，和其他世界怎么那么不一样？”阿明生笑说，“我第一次在修士的眼睛里，看到理解和同情。你们不是无欲无求、无我无他的吗？”

        修士们一愣，他们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只有韦之凤，看了一眼殷宋。

        师祖，影响了昆仑多少代人呢？

        “还有，你最后说，‘阿润生都知道了。’他知道了什么？”

        夙愿的提问总是会破坏气氛。在所有的别样的情绪中，她总能置身事外。

        阿明生收敛神色，解释道：

        “我说的‘知道’，指的是他认出我了。”

        “他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为何到此。也有可能。我的出现是他拿出一根假木头糊弄人的原因之一。”

        “而他还知道什么……拿出假木头是不是还有什么更重要的原因……”

        阿明生抬眼找到夙愿的视线，直直地对上，目光灼灼。

        “——我就不知道了……”

        夙愿蹙眉，略微沉思了一下，转头问殷宋：“杀了？”

        诡异的安静之后，两句不同的话叫喊出声，在空中撞在一起。

        “不可！”

        “杀了谁？！”

        阿明生和众修士都惊叫出声，阿明生在第一句过后紧接着道：

        “——不可，杀了他，仙界肯定会知道，肯定会派使者下来，到那时，我们就不可能拿到不死木了！”

        夙愿没听他的，依旧看着殷宋。后者摇了摇头，不急不缓道：

        “没有必要，仙界肯定已经知道了。阿润生一定知道点什么，攸宁没准嘱咐过他。”

        夙愿这才作罢。

        阿润生骤然记起眼前这两人的身份不一般，约摸着会是一个很大的变数，心里一时慌乱。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修士们更加同情地看着他——又一位被这两尊大神吓到的凡人——心里指不定翻起多高的骇浪呢。

        “非人哉……”夙愿晃着脑袋，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了这么一句。

        “仙界估计已经这儿的异常了。就算现在不知道，那也快知道了。”

        “你好好养着，明天我们就再去拜访一下青竹君。”

        夙愿说完就要起身走。

        “等等——”阿明生激动地坐起上半身，“你们……会不会毁了我的长生？”

        大家闻言，也一齐看向那道纤弱的背影，看她停住了脚步，转身，站直，很认真地答复：

        “这是你的长生？”

        “不死，是仙降于人的惩处；长生，是神赐予仙的礼物。”

        “本就不是你的东西，我想你很明白的。”

        夙愿剔透的眼一错不错地看着自己，嘴上说的话半点不留情，掀开了阿明生内心不愿意直视的一角，迫使他面对。

        他脱力倒下，侧身失神地看着自己身旁那空空的一侧，不再言语。

        ·

        这一次的行动，他们不像上一次被人请着，光明正大地坐着轿子过去，而是悄悄地，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翻墙进去。

        “我去怎么哪哪儿都是竹子，我脸都被划破了！”师扬禁不住抱怨。

        “小心不要闹出太大的动静，注意脚下。”韦之凤提醒。

        他们的落地点，刚好是一大片茂密的竹林，竹子比人多，扎着堆长，他们硬挤在中间，艰难地穿行。

        “接下来往哪去？”徐水容问。

        “找不死木。”阿明生回应，“我没有来过青竹君这儿，但是我曾经在我父亲那儿生活过一段时间。他把不死木种在后院，我想，这儿应该也是一样。”

        “可是那里不是应该有很多人看护着，我们怎么接近？”

        “兵分两路。一队人去杀阿润生，一队人去找不死木。”

        这样一来，不死木那里的守卫应当会调一部分到阿润生那里去，可以减轻拿到木头的压力。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只是……

        “真的要……杀吗？”姜明鹤弱弱地问。

        作为这个队伍的拖油瓶之一，她也跟来了。因为她昨天莫名其妙意识混乱陷入昏迷，再醒来，就看到夙愿和殷宋一脸凝重地围在她床边，低头看她。

        姜明鹤不知所以，默默抱紧被子，静候发落。随后，就听到夙愿让她准备准备一起夜潜青竹君的府邸，用的不是商量的语气。

        她虽然不知所以，但也没多问，也就来了。

        “杀不杀都无所谓，今晚的事儿一出，仙界肯定知道了，也就不用再顾忌什么。”

        “可……青竹君……罪不至死。”

        这句话道出了众人的心声。他们一开始听到夙愿说“杀”这个词的时候，原本已经平息下去的恐惧又升上来。若是夙愿为了目的见谁就杀，那他们难保有一天也死于此。

        “谁和你说他没罪？”夙愿反问，“你以为，仙为什么要给他们不死的奖励？”

        恩赐不是任谁都有的，是对做对了事儿的人的嘉奖。

        那么，这些贵族一定做了对仙有利的事情。而在什么情况下，凡人能帮助仙呢？

        “女帝罗枝……”杨诗献喃喃道。

        众人醍醐灌顶，紧接着脊背发凉。

        女帝从前也是凡人，那么最靠近她的，自然也是凡人。那么她消失的原因，是不是就和这四位不死国的君主有关呢？

        “真聪明。”夙愿赞许地一点头，“这些日后再说吧，现在要紧的是眼前的事儿，我们怎么分？”

        最后的分队结果，殷宋和阿明生带上几个人去找不死木，而夙愿跟着韦之凤他们去找阿润生。

        “我们现在往哪儿走？青竹君的寝殿我们可从未去过。”

        “找大条的路走吧，小径一般不是给主人日常走动的。”

        “但是主路上有人……好像还不少？”师扬疑惑，“正经人家晚上，会有这么多人在外头走动吗？”

        刚才他们翻墙进来的时候都是竹林，除了竹子什么都看不清，现在摸索出来了，能够从稀疏的地方看见外头路上的模样。

        原本以为晚上不会有什么人经过，却没曾想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人有许多。天太黑看不清衣服的颜色，但是看那脚步姿势，应该是这里那些小绿人仆从。

        “我们……不会暴露了吧？”姜明鹤捂着嘴悄悄说。

        “应该没有，如果真的被发现了，那么围墙外应该还有人堵着，但是那里没有。”

        杨诗献转头看向韦之凤，像是在寻求一致。

        “我猜，今晚的客人不止我们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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