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连理枝

昭阳殿里仍是是高轩昔时的陈设，高澈将这一切都保留了下来。抢夺而非继承来的一切，就如同战利品一般。

        “尚服局送来了婚服，陛下要不要现在试一试？”老宦官刘荣在旁小声问道。

        高澈抬起头，兽首面具下幽深的目光扫过华贵精致的婚服，只是淡淡吩咐先放在一边，就又继续低头拨弦，弹着肃杀的琵琶曲。

        一名身穿胡服的舞姬赤脚披发，拍打着皮鼓。另一名舞姬白皙的脚腕上系着银铃，随着舞步发出清脆的声音。

        高澈渐渐心不在焉起来，早朝时有人上奏，请皇帝迎生母回宫。高庸随声附和，与独孤家一派争执了一番，以孝道做幌子，让这事成了板上钉钉。

        妙胜尼寺，高澈心里想着这个地方，觉得头一阵一阵地疼，她其实早就知晓李氏在此，但这许多年来，她情愿当李氏已经死了。

        高庸如今力主接回李氏，和要斛律绮入宫为贵妃一样，是想和独孤家分庭抗礼。于情她憎恨李氏，可出于理智，迎回李氏能再添一把火，让朝中两个阵营斗得更激烈些。

        高澈心里乱得很，一会儿想起李氏，一会儿想起独孤元贞，两个她要称做母亲的女人，在她心里却都不是母亲。

        “砰”琵琶弦断，乐声孑然而止，高澈指腹上留下一道口子，断弦上血迹斑斑，一旁的刘荣见了大惊，忙叫人去取药包扎。

        高澈挥手示意舞姬退下，握着刘荣递来的手帕，又陷入沉思，指间的血染在洁白的帕子上，像是雪地里绽出几朵红梅花。

        大婚的前一日，高庸着手安排，李氏被迎回齐宫。独孤元贞顾及高澈的感受，只在嘉寿宫设家宴，不必有太多人在场。

        李氏回宫的消息炸开了锅，宫里宫外议论纷纷，旧事又被重提，无人不好奇这个一朝为继后，一朝为皇妃，为父子两代人生下子嗣的女人。她销声匿迹的这些年，人们都当她已经死去了，不曾想她尚在人世，在佛门带发修行了十余年，今日还能重回殿宇。当初□□生下的儿子，已经是一国之君。

        李氏从轿子中慢慢走出，头戴帷帽遮颜住容貌，若只看身姿步伐，宛若妙龄女子。到了殿门外，她才摘下帷帽，递给一旁的侍女。

        “臣妾拜见陛下，拜见太后娘娘。”李氏行礼时并未低头，而是看着高澈，目光平静。

        “母妃，好久不见。”高澈脸上带着笑容，声音里却没有一丝笑意。端坐在龙椅之上，已有几分天下之主的气势。

        “李太妃免礼入座吧。”独孤元贞及时开口，打破她们母子间古怪的气氛。

        李氏曳着裙摆，坐在右侧的食案前，高澈以容姿瑰丽备受赞誉，但在生母李氏面前，也不免失色。

        未曾见过李氏的宫娥们此时总算明白，为何先帝不惜背上恶名，也要纳李氏入后宫。倾国倾城的容貌，是福也是祸。

        家宴开始，席间还有几位上了年纪的皇室女眷。虽有乐舞助兴，但气氛还是尴尬不已。高澈与李氏俱是一言不发，只有独孤元贞与宗室女眷们时不时闲话上几句。

        好不容易熬到宴席快要结束，独孤元贞心里的石头将要落地，高澈却端起酒樽一饮而尽后道：“朕与母妃久别重逢，不胜欢喜，羞于在人前倾诉思念。虽知道母妃此时必然累了，但还是忍不住想与母妃独处，母妃方便到昭阳殿与朕说说话吗？”

        李氏面无表情道：“陛下有此孝心，臣妾怎么会觉得疲惫。”

        独孤元贞皱了皱眉头，但还是若无其事的对女眷们笑道：“今日的家宴就不妨到此，让陛下与太妃母子叙话。”

        女眷们如释重负，寒暄了几句后，散席离开。

        再无外人，独孤元贞劝道：“李太妃今日车马劳顿，陛下不如让太妃先去歇息。明日便是大婚，陛下今日也该早些休息。”

        “母后不必担心。”对着独孤元贞，高澈语气温柔许多，“想必母妃也有许多话想对朕说，对吗？母妃。”高澈看向李氏，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说不出的阴鸷邪佞。

        “是。”李氏也古怪地笑了一笑。

        望着母子二人同去的背影，独孤元贞凝眉轻叹，桩桩件件的事，似乎都朝着不可控的方向而去。正当她惆怅时，殿外急匆匆进来一个小宦官。

        “何时如此着急？”独孤元贞问道。

        “启禀太后娘娘，钦天监监正郭嘉大人失足坠湖，发现时人已没了气息。”小宦官本是要去禀告皇帝，却不想皇帝已经离开嘉寿宫。

        独孤元贞本来就不喜欢装神弄鬼的郭嘉，自然不会将他的意外身亡放在心上，只是嘱咐小宦官传令，低调处理此事，皇帝大婚前夕出了这样的事，难免有些晦气。

        回了昭阳殿，高澈屏退左右，与李氏对座饮茶。

        “母妃是为了高轶才肯回宫的吧？朕不知该称他皇叔还是皇兄，只好直呼其名。”高澈从小便知道，母亲的软肋只有高轶。当初高轩用此胁迫，让她留在宫中做了皇妃。如今想必高庸也是以此威胁，让她又回来做了太妃。

        李氏未答她的话，看着茶碗里深橘色的茶汤，几片舒展的茶叶如浮舟，缓缓出言讥讽道：“你竟能做了皇帝，高齐果然是气数将尽。”

        “母妃一定要活得久些，看看朕是怎样做这个皇帝的。”高澈脸上同样平静，只是置于膝上的双手，不自觉间攥紧。

        “弑父夺位，虐杀兄弟，你怎样做皇帝，本宫早有耳闻。”李氏的目光细细掠过高澈的脸，她曾恨不得剜去高澈那双眼睛，长得与自己最相像，却又充满那个人一般的戾气阴郁。

        “弑父不是为母妃受过的屈辱报了仇吗？至于永安王高鸿，他曾送给朕过一幅《尝后图》来羞辱母妃，被折磨而死，也是罪有应得。”高澈话里有话，故意戳李氏的痛处，发觉对方正细细看着自己出神，又笑问：“母妃在端详什么？一别十年，难不成忘了朕的模样？”

        “你越来越像他了。”李氏不由自主地说出这句曾说过无数次的话，脸上的神情不再是轻蔑或嘲笑，而是十年未变的厌恶。

        高澈默然片刻，才冷冷开口，低沉的嗓音里带着杀意。“朕和他不一样。”

        李氏没有理睬，正欲起身离去。

        高澈抓住李氏的裙摆，用力狠狠一拽，李氏重心不稳倒在坐榻上。高澈倾身上前，控制住李氏的双手，压在一旁，俯视着她笑问：“母妃再瞧仔细些，朕到底像不像他？”

        李氏被勾起不好的回忆，整个人有些懵怔，慌乱地闭眼挣扎。高澈像是猛兽玩弄掌下的猎物一样，静待对方气尽力竭。

        李氏挣扎了一会儿，渐渐平静下来，睁开眼看高澈，母女二人四目相对时，李氏的眼里已有泪光。她明白高澈是故意的，用唤醒她噩梦的方式来折磨她。

        时间什么都没有改变，她们之间仍旧是用对方最厌恶的方式，互相折磨，互相憎恨。

        高澈看见李氏的眼泪，露出得逞的笑容，但开口说话的一瞬，又冷若冰霜，警告道：“你心里不认朕是你的孩子，可天下人都认。所以你想清楚，朕若失势，你和高轶也不会有好下场。记住，别做多余的事，别说多余的话。”

        李氏这时才回过神来，阴测测地笑道：“原来你也害怕。”眼前的高澈不是原本的高澈，这是她们母女间尘封的秘密。说罢，她推开高澈，晃晃悠悠地起身，凌乱着裙衫，离开了昭阳殿。

        秋风带着凉意，丝丝缕缕地往骨头里钻。

        她憎恶她，却也曾有过心生怜爱，冒险让她成为了“高澈”，希望她摆脱女儿身后，能不再重蹈自己的悲剧，不再命不由己地被当作玩物。

        可如今看，似乎也是错了，权力的灌溉下，她长成了一个和高轩一摸一样的怪物。

        从生下孩子那一刻起，自己就打心底里深深恐惧孩子会与高轩相像，相貌和性情上有一点高轩的影子，都令她发狂。可越是害怕，就越是事与愿违。连她也说不清，是她的厌恶造就了高澈性情的残暴阴郁，还是高澈天性如此惹她厌恶？

        李氏环顾四周，宫墙殿宇，熟悉又陌生，她终究走不出这座牢笼。

        高澈紧攥着拳，死死盯着母亲的背影，对方消失不见在远处，她仍怔怔的望着。和记忆里相比，母亲苍老了一些，方才分明看见她的发髻里已有醒目的银丝。

        第二天册封皇后的典礼隆重庄严，复杂繁琐的仪式下来，高澈大感疲惫，身旁的独孤清殊却显得兴奋而羞涩。

        大婚和册封直到傍晚才结束，高澈带着几分醉意踏进静德宫，独孤元贞在半月前已移居嘉寿殿，静德宫留给了新皇后独孤清殊。

        喝过合卺酒，婢女侍奉高澈和独孤清殊脱去厚重的婚服，只留下中衣。卧房内的灯被熄灭，只留龙凤烛彻夜长燃。听高澈屏退众人后，独孤清殊脸颊红红，紧张的坐在卧榻上攥着手，今夜会发生什么，已有嬷嬷教导过她。

        高澈却并未走向她，先左右四顾了一番，静德宫陈设一新，已不剩什么独孤元贞的痕迹。可她还是忍不住深深吸口气，想着哪怕可以感受到一丝独孤元贞的气息。

        “皇后累了吗？”高澈坐在独孤清殊身侧，卧房外有宫娥宦官们通宵值夜，听得见房内的一举一动。

        独孤清殊摇摇头，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道：“臣妾侍奉陛下就寝。”

        高澈起身去放下大红的幔帐，烛影摇晃间，气氛也带着暧昧。高澈凑近独孤清殊，想象独孤元贞出嫁时的模样，吻了上去。若时间可以剪裁，裁去她们间二十年的错位，此刻洞房花烛，独孤元贞便是她的皇后。

        两人倒在床榻上，独孤清殊期待又害怕的等待高澈更进一步时，高澈却停下亲吻，抱她在怀闲话道：“朕起初心里忐忑得很，不知未曾谋面的皇后是美是丑，是温柔还是暴躁，见了你，总算安心下来。嫁给朕，皇后心里是否有过不安？”

        独孤清殊羞羞涩涩说道：“臣妾其实……与陛下见过，很多年前，也是在静德宫，臣妾随母亲来给姑母请安，陛下曾递给过臣妾一块松子糖。”

        高澈笑说：“朕竟忘记了，真是不该。明日叫御膳房做了松子糖，送来给皇后赔罪。”能将孩提时代的一桩小事至今不忘，高澈察觉到了独孤清殊对自己的好感。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谈，独孤清殊也渐渐放松下来。她长在深闺，童稚时就曾被高澈惊艳，除去曾听母亲说起过高澈的身世，再不知坊间对高澈的议论。此时见高澈随和温柔，便满心欢喜，视作良人。

        两人无可避免的聊起了独孤元贞，独孤清殊对姑母的崇拜溢于言表。她自小就以独孤元贞为榜样，学习诗书礼乐，言行端方雅正。而今总算如愿以偿，与姑母曾经一样，成为了一国之母。

        高澈掩饰着内心对独孤元贞的爱意，也学着独孤清殊的口吻，闲话与独孤元贞间的小事，像是一个敬爱母亲的孩子。

        两人聊了许久，高澈摸了摸独孤清殊的头，说道：“明早要同去嘉寿殿和仁福宫请安，该歇息了。”

        独孤清殊乖顺的点点头，既欢喜今夜两人间的融洽，也有些不解夫君为何没像嬷嬷说的那样做。不过也松了口气，圆房对她来说，终有些紧张和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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