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我要下去！

　　小镇的人不多，青年力壮的，大多出去闯荡了，留下来的要么是老人，要么是小孩。

　　老面包一路咯吱咯吱的响，叔舅也不抽烟了，怕被这位城里待惯了的表亲嫌弃，可老司机嘴里闲不住，一路开着车，一路的叨叨个不停。

　　可黎淑兰离开了十几年，两人的话题类型压根搭不到一块去，从国际形势到农商政策，整个的鸡同鸭讲，尬聊到最后，两个人都压力山大，江又灵又是个沉默寡言的。

　　叔舅聊到最后干脆放弃了，自说自话。

　　路上总共没几辆车。

　　比他开得快的，比他开的慢的，都被这暴躁老哥骂了一个遍。

　　黎淑兰却松了一口气，看向窗外，苍白而又细腻的脸上有些淡淡的无奈。

　　总算不需要再搭腔了。

　　城市中带了这么些年，习惯了带着距离的交流，疏离客套的见面，再次与乡里的热情真挚相逢，竟然手无足措到这种地步。

　　她看着外头小桥流水人家，渐渐的没了踪迹，竟有种当年离开时的惶然，飘飘荡荡的空虚感，脚不着地般，让人无所适从。

　　黎淑兰轻轻的叹气，她没有发出声音，职场打拼了这么些年，怎么看不明白那些亲人的眼神，不能再给人徒增烦恼了。

　　想到要回平江，她不由的挂念起小女儿，她走的时候，那孩子还有些余烧，她这个妈妈不在旁边，江逢又忙，肯定难过的很......不知道她饭有没有好好吃，有没有去上课，快要期中考了，功课落下来了，评不上三好怎么办。

　　也不知道江逢把孩子照没照顾好。

　　阳光打了下黎淑兰的眼，她回过神，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后排的江又灵。

　　他脸上一如既往的没什么表情。

　　车外的光影晃晃悠悠的在少年雪色的面庞上流动，像一帧经典电影里中的画面。

　　隔着镜头，永远停留在属于他的那个世界，那段时光里。

　　黎淑兰恍惚了一下，心底酿着浅浅的不真实感，还有一些被她自己忽略的......畏惧。

　　车猛地加速。

　　她的身子晃荡一下，肩脊装在椅靠上，有些微微的疼。

　　这让她惊醒。

　　车子已过了青石板路，直通沥青铺成的马路，没有河水，没用树荫，大片的阳光扑进车里......如同她的惭愧与忏悔。

　　所有的阴影都消失了。

　　江又灵的手掌摩擦了一下膝盖上的箱子，细细的竹刺扎进他的手掌，他顿了一下，并不管它，只是一如既往的沉默一会，轻轻将它放在了身旁。

　　春天很少有这么盛的太阳，照的他半边身子酥麻，眼睛也无法再看外面。

　　但他还是看了一眼，

　　不是熟悉的景象了......他的眼睛被阳光刺的微微发酸。

　　车猛地停了。

　　前面是一长条的车，大大小小的，高高矮矮的，如一排暂时休憩的动物。

　　“红灯！”叔舅啧了一声，拍着方向盘按了几声喇叭，把转向灯开了：“下个路口右转就是车站了，这边不好转弯，我就在对面停了。”

　　“麻烦您了！”黎淑兰赶忙道谢，拎紧了手包，可道完谢又反应过来，有些忐忑的看他。

　　江又灵的叔舅，她的堂哥，没有回头，只对着后视镜叹了口气。

　　他摆了摆手，启动了车。

　　不是一样的人喽......

　　黎淑兰睫毛颤了颤，突然想起小时候，这位堂哥打了一群欺负她的小孩，被人家长告上门，在后门罚跪的样子。

　　她张了张口，终究没再说什么。

　　两个人邻坐着，中间的手杆，像隔了两个世界。

　　车终于停了。

　　她点点头，下了车。

　　黎洪涛从方向盘前摸出包烟，顿了顿，又扔了回去。

　　他瞥了一眼后头正在下车的江又灵：“我就不送你们进去了，淑...”他嗓子像是卡了一下，叹了口气，脸上皱纹都颤的有些落寞：“你...一定要照顾好孩子，又灵是个好孩子。”

　　他回过头，眼里满是透彻。

　　“阿灵啊...有时间，回来看看，我们都在这呢。”

　　车门“嘭”的一声关上。

　　黎洪涛嘴唇蠕动一下，沉吟的看了眼那个他几乎认不出来的堂妹，还是说：“别受了委屈，还有我们呢。”

　　黎淑兰站在一旁，张了张口，却莫名心虚，终究没有说话。

　　江又灵走到车窗边，看他半晌，目光闪了闪：“好。”

　　“走吧。”黎淑兰终于忍不住开口。

　　江又灵像中年男人点了点头，拎着箱子，转身看了黎淑兰一眼，向火车站入口走去。

　　黎淑兰莫名慌乱的向男人点了点头，急急忙忙的更了上去。

　　“还早，别急，过马路注意安全！”

　　黎淑兰赶上去一把拉住江又灵的胳膊，回头勉强的笑了笑，拉着比她还高一点的少年，左顾右盼的，小心翼翼的过马路。

　　她脚步有些急，背后注视的目光，刺人的让她感到想要逃离。

　　江又灵看向胳膊上的手，沉默的没有拒绝。

　　这只是个地方小站，人流并不大，她却像生怕将他弄丢一般，一路都牵着。

　　站前的广场上，满是人们拖动行李箱的刺耳声响，每个人的脚步都急的出奇，在这里，寻不到一点小镇原本的慵懒。

　　经过他们身旁的人，却不约而同的回头看他们。

　　黎淑兰原本是习以为常的，这时，心底却滋生出一点骄傲的喜意，她的容貌是容易引起关注的，但她这时候觉得，他们都在看她的孩子。

　　她几乎是理所应当的确信江又灵比她更受瞩目。

　　这又使她生出一些担忧，她移动了一下，稍稍挡住看过来的目光。

　　上楼梯，入大厅，取票，上站台，直到坐上火车的座位上，她都怀着莫名的紧张。

　　譬如怀带宝藏，草木皆兵。

　　江又灵坐在邻窗的位置，对面的轨道上也停着白色的高铁，站台上渐渐空荡了，他听见一声刺耳哨响，车猛地晃动了一下，震动起来，然后——

　　他看到对面的高铁飞快的向后退去，瞬息便退到了远处，他猛地站起来。

　　他的手贴在透明的窗户上，看着河流，田野，飞鸟，整座小镇，都在退去。

　　火车驶出小镇的一刹。

　　整个矿业都寂静了一瞬，下一秒，他听见盛大的哀鸣声——

　　无数的声音，无数的生灵在哀鸣。

　　江又灵的心中突然掠过一丝惊恐，他猛的转身向外挤去。

　　“阿灵——”黎淑兰一直盯着他，这时受惊的兔子般从座位上弹起来。

　　人们纷纷看了过来。

　　他们都看到了他面无表情的脸，和满脸的泪。

　　“阿灵你要去哪？”

　　“我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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