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纪罗绾订婚的事情果然没有拖延，在八月四日就准时进行。这毕竟是家里的大日子，就连平日里不出来的太爷跟太夫人都派人过来，为的是祝福自己的孙女。
纪罗绾早晨天还没亮就被从床上拉起来，尤青对这门婚事极为重视，自己的母家已经快要靠不住了，在这家中必然得有些别的倚仗，如此便盯上了女儿的夫家。为此更不能让女儿丢了脸面显得这面对对面不重视，纪家当然是不缺这么一个联姻对象的，这个走了自然有新的来。可是那只是对于纪家而言，对于自己来说，却是又一番境地。这个走了，自己就要再去找别的联姻，自己拖不得了，女儿也拖不得了。
纪罗绾平日只穿些淡色的衣裳，水粉色水蓝色之类的倒是一堆，尤青过来买衣柜翻了翻，不满的像是又要骂人。陈喜儿跟在身后，早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自己原来被买过去作为这位小姐的陪嫁丫鬟，也曾经侍奉过几年，对脾气摸得门清。向来是这样的人，专才独断，说话难听，许多时候都是自以为是，喜欢说教，可说的却又是错的，却又容不得旁人反驳。只可惜家中是江南军阀，现在嫁过来嫁的也是高门大户，身份摆在那里，纵然大家心中都有怨气，却也没有人敢正面指责。
一生生育过四个孩子，对两个儿子倒是还算好，唯独不知为何，对这个女儿却是格外的苛刻。陈喜儿想来想去想不通，只能给人扣上一顶重男轻女的帽子。如果不是这样，那还能是为什么呢？儿子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女儿却是处处管着，可是自己却又看不出来半分关心的意思，只像是无理取闹。只不过自己当妾之前人家是自己的主子，现在人家是自己的主母，不管如何自己也是开不了口的。
熏儿率先从旁边拿出已经准备好的衣裳，笑着递给尤青，打圆场说道：“太太这是干什么呢？明明衣服首饰您都已经给小姐准备好了，干什么要再去翻小姐的衣柜呢？咱们快去换上，梳妆打扮好可要走了。”说着又过去拉纪罗绾，“小姐也是，也不先看看，太太哪里会晾着您呢？太太自然是为您好，您瞧，这给您准备的多全面。”
陈喜儿在一旁看着，心里默默的翻白眼。明明知道自家女儿都是些淡色的衣裳，非要去翻一翻，找不到个称心的还要骂两句，大概在这家中也是实在没人出气，又舍不得自己的两个宝贝儿子，只好把气都对着女儿和自己这个小妾发泄。找衣服是假，找罪名是真。
纪罗绾早就习惯母亲这样，刚刚连挨骂的准备都做好了，此刻却被熏儿拉着去换衣裳。
那衣裳红得刺眼，不像是自己喜欢的，倒像是纪罗缊平日里喜欢的那一挂，艳红的颜色，张扬的很。
熏儿帮着旁边的人共同为她梳妆，一边拍粉，一边还小声的为尤青开脱。“小姐，你知道的，那毕竟是你的亲生母亲，再怎么样也是为着你好。你瞧瞧你刚刚，那是什么表情呢？倒像是已经做好准备挨骂，你这么弄，太太成了什么人了呢？太太不过是性子急了些，哪里就真的能不为你好呢？你瞧瞧这衣裳，这可是缂丝，比那些锦缎还要贵呢，太太对你还是好的，况且那好歹是你的母亲，下次可不能购了。”
纪罗绾看着自己身上的衣裳，心中冷笑。哪里就能不知道自己的衣柜中都是什么样的衣裳，不过是想找个由头骂自己，偏偏熏儿还在这里帮着开脱。找衣服是假，找个罪名才是真。要不是今天是自己订婚的日子，指不定又是怎样一顿骂。自己人软弱，可心不软弱，自己的心事比旁人都硬的，又怎么可能被熏儿的两句话说动？缂丝在别人看着名贵，可是在这家里看来又算得了什么？用件这东西就说对自己好，自己若是想要，库房难道还没有吗？
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这样说，只是低着头，任由她们在自己的脸上拍拍打打，香粉的味道熏得人头晕。
熏儿见人不说话，也当然是默认了，一边笑着盘头发，一边说：“这才对嘛，好歹是你的母亲，有什么事情自然是忍一忍，难道还能像绮四小姐似的，一言不合就闹起来嘛？那才是大逆不道呢。你不知道，太太为了你的婚事可尽心了，往后别这样闹了，昂。”
纪罗绾胡乱点了点头，心里却把人淬了一口。哪里是为自己尽心，那是为她自己。想要背后有权势傍身，又看见自己已经到了能出嫁的年纪，便将女儿嫁出去，这算什么为自己？难道自己不出嫁就不能活了？自己生在纪家，一辈子不出嫁也衣食无忧。难道像三姑那样，就不活了吗？怎么可能的事儿呢。怎样都能活，只不过是话说的好听，可实际上都是欲盖弥彰的虚话。
今日城里大多数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外头的马车占了半个街道，马厩里的马都快要塞不下，整个大厅中到处都是人，夫人们的香粉味熏得人头晕。有丫头过来帮忙装烟，整个大厅中都是烟雾缭绕，一张张粉面红唇交相辉映，映出一幅利欲熏心的众生相。
这是大事情，中国银行行长的长子跟教育部部长的长女联姻，这是对于两家都有好处的事儿，自然大家都赶来恭贺。若非要说，自然是人家女儿低嫁，可是这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自然旁人都是祝福的。
一场订婚宴闹得乱哄哄，喝多了的自然被抬去休息，有兴致的自然去看戏，这几个兄弟姐妹瞧着纪罗绾不高兴，大多数人也就没了玩闹的兴趣。今日的聘礼还是中国银行行长亲自来送的，说着是为了展现重视，可实际上，订婚宴的另一个主人公都没来，算得了什么重视？
只是面子上倒是全了，若是硬要挑也没什么错处，可是这面难免不高兴，想着知道蒋世陈究竟是为什么不来？
忙活了一天回到房中，纪罗绾想着今天订婚宴上的事情，又想起来之前陈喜儿说过的那个表妹，心中乱哄哄的。这算个什么事儿呢？订婚宴自己的未婚夫不来，自己的公公倒是送了聘礼过来，可是未婚夫不来，这算得上是什么订婚宴？这究竟是把自己的面子踩在脚底下了。外人看来，或许不觉得什么，可是要是细看，自己的面子却是挂不住的。这样想着，不由得对自己的生活又多几分担心。
一个连订婚宴都不来的新郎官，往后真的能指望与自己好吗？难道究竟是心在他表妹那里，自己只不过是家里硬塞过去的妻子吗？可是这里的错处真的在自己身上吗？连自己都是莫名其妙的就被告知了消息，反应过来就已经要定亲，自己又有什么错呢？
脑中越想越乱，索性不去想，只是脑中的思绪却让人睡不着，最后无奈开着窗子望了一晚的夜空。今夜没有月亮，灰蒙蒙的一片，只有几片云飘过，却看不大真切。树叶在自己的窗前摇晃，风吹过发出一阵响声，不是秋天的清脆，不似春天的生机，倒是有些生命快要结束的颓废。
纪和悯已经拿到了各个学校派遣留学生的名单。有开学升大三的，有开学升大四的，大多都是名校的孩子，已经在底下审批过了，等着自己审批完就可以让孩子们去国外读书了。自己这边还得给把经费报一半，其余的或许是学校付，或许是学生家里，这都不要紧了。能留学的大概都是不缺钱的，这一半不过是国家的意思，其实大家谁有稀的要呢？
纪和惇从旁边拿起眼镜，将纸一页一页的翻看，却在某个名字上面顿住。
纪罗绮。
自己的小侄女。尽管早就想过孩子可能有这个想法，可是这样大的事情自己这个侄女倒是不告家里人一声，这样子自己偷偷做了决定，以后怕是还有事情要发生。只是既然不告诉家里大概就是不想让家里知道，等着上了船再给家里留一封信，就算是先斩后奏。可是自己既然知道了，好歹得告诉大嫂，大哥远在外头，便不必告诉。只不过大嫂知道了是不是还能让这个侄女去，这倒就是难说。
正想着究竟要不要告诉，外头尤青走进来。
昨日订婚宴结束，这门亲事可谓是十拿九稳，她心中自然高兴。看着丈夫手里翻着几张纸，虽然好奇，但是不识字，于是便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问丈夫，这是什么东西？
“没什么，要派遣的留学生名单，送来给我过目，今天我就得给个答复。”纪和悯头也不抬，想着事情要不要知会周玉仪一声。
“留学生？”尤青笑了一声，颇为不屑，“怎么你们都喜欢把学生往外头送？难道外头就那么好吗？国外现在乱哄哄的未必比咱们国家好吧。他们也是的，这个关头还要出去，难道就这么不想呆着？”
“你懂什么？这些年轻人心里都是有想法的，为了自己的学业和梦想，他们当然可以冒着战火去国外，你少说。”
“我怎么就少说了？我看他们就是崇洋媚外。”尤青一下子从椅子上下来，站在地上，双手叉着腰，说道，“”学业有什么用？学业能当饭吃吗？学那么多，到头来还不是给人做活的，能有什么大用？不如早些赚点钱，那才是实际的。我看呢，这堆人也不用让他们出去，谁知道又在外头学了什么坏东西，就像大房的绮儿似的，你瞧瞧上学上的，婚也不结，还敢逃婚，可见学的是什么东西？”
纪和悯知道跟自己这个妻子说不通，妻子总是这样想。他不愿意理会，转了个身，又继续往下看名单。
家里的三小子跟三媳妇儿倒是没出去，不过想想也是，两个人的专业也没有什么留学的必要，不过四姑娘的外语专业倒是需要去外头。自己批准是定然的，自己也是支持的，可是大嫂那边就不好说。大嫂要是知道自己突然把这人给审批出去，难免之后要找自己生气，可是自己要是先告了大嫂，大嫂不同意，这事情也得泡汤，倒真是难办了。
尤青看人转了个方向不理自己，更加生气，凑过去看着那张纸：“我跟你说话，你听不见呐？这破纸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个留学生名单，你看谁顺眼就同意了，就算了呗。反正他们自己要送死，死在外头，跟你什么相干？你做什么看这么久？”
她骂着骂着却突然停住了。虽然不识字，但是却见过族谱上各人名字的样子，她停在某一行，指着那几个字，问道：“这三个字，这是不是，纪罗绮？是咱们家的四姑娘吗？”
纪和悯原本想瞒着，不曾想被人看见，瞒也是瞒不住了，只好点点头。“这城中哪有第二个叫这个名的？定然是她。你瞧这后面的住址，这还是咱们家这个地儿呢。”
“哎呀呀，了不得了不得。”尤青惊得大叫起来，做势就要去拿笔，被纪和悯躲开了，“你还不赶紧把她的审批驳回，上大学已经够荒唐了，还要去出国留学，有个三长两短的，大嫂活不活了？这丫头也是的，这么大的事情，瞒着家里，这像什么话？可见那学堂是害人的东西，尽教这些不着边际的事，你怎么还不去告诉大嫂这件事情？难道你要等人走了再去告诉吗？”
纪和悯把纸放在一旁，满面愁容。“你以为我为的是什么？我不就是在想要不要去告诉么。我要是不告诉，等着人走了，大嫂定然要怨我。要是告诉了，大嫂不同意，四姑娘不知道怎么说我呢？”
“什么不知道怎么说你？这是为她好。你赶紧把这驳回，我去告诉大嫂去，倒是反了她了。上学还不够丢脸的，还要去留学，这不就是把咱家列祖列宗的面子放在地下踩。”尤青竖起一双眼睛骂人，带着熏儿茜儿就往出走，“你等着去，我去给你告诉大嫂，我倒看看大嫂是不是不同意？大嫂要是同意了，这才奇了怪了。谁要管她的想法，这种事情，向来得是家里人说了算的。”
纪和悯伸手去叫，人却已经风风火火的走远了，叹了口气，想着这样也好。好歹不是自己告诉的，到时候就算是怨也怨不到自己头上来。只不过如今又犯了难，要是周玉仪跟纪罗绮是两个想法，自己听谁的好呢？按理说这种事情应该是自己决定，可是家里人也很重要，况且这还是母亲，自己要是听了大嫂的，难免四丫头不高兴，自己听了四丫头，大嫂又要跟自己闹，可真是难办。
这头尤青已经坐着轿子来了周玉仪房里，周玉仪刚午睡起来，神志还有些不大清醒，看着人风风火火的进来，难免心里有些不高兴。自己这个四弟媳总是这样，凡事也不管个法度，只管着自己高兴，礼仪廉耻倒全是抛在外头的。
纵然心中这样想，面上还是做出亲热的样子，笑着让人坐下，问来有什么事？
“大嫂，你还说，你也是被蒙在鼓里吧？你家的四丫头可不得了了！”尤青夸张的张大嘴，高声说道，“知道呢吧，人家背着家里人偷偷申请了去英国的什么剑桥留学，要不是我今日看见我家那个拿着留学生申请单，我都不知道怎么个事。这么大的事情，不跟家里人商量，自己就做了决定，这还把你这个娘放在眼里吗？这要是我家女儿，我早把人打个半死关起来，自己干出这事，这不是把我的脸放在地上踩！”
周玉仪被这消息一下子震得清醒了，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纪罗绮申请了出国留学。这样天大的事情竟然都不跟自己商量一声，可见，女儿确实是不相信自己。害怕自己阻拦，所以先斩后奏。可是女儿也是有道理的，自己的确不可能同意。上大学已经是天大的事情了，出国留学，自己又怎么可能让呢？
先不说别的，尽管家里在那边有房产，打通关系让人照顾着点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是外面动荡的很，让人过去怎么放心？再者说，好端端的小姐去出国留学，这是什么样的事儿呢？难不成真成个女学者？那自己又怎么面对列祖列宗呢？
这样想着，周玉仪坐都坐不住，感谢了尤青请告信，让人赶紧去叫纪罗绮。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劝说，哪怕是来硬的，这留学的事情一定不成。外面太危险，况且那也不像话，自己别的事情都能由着，没想到女儿的事情却是愈演愈烈，如今已经到了瞒着家里自己决定的地步，自己再不管管，迟早要出大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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