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纪罗绮从来没有哪一日像今日一样绝望。若是将自己人生中绝望的日子排列，或许这一天是能够被拎出来的。纪罗绮此刻是这样认为的。可是实际上这一天只是在所经历的之中，较为痛苦的一天，而在之后还有更长更长的路等着她去走。因为她觉醒，所以她痛苦，因为她有了别的女性没有的先进的开放的意识，所以她痛苦。因为她想要去做些什么，想要逃出女子既定的命运，所以她痛苦。
那么，难道不知道就不会痛苦吗？也是未必的。只不过不知道的人会认为自己的人生已经没有可救的机会，所以在不甘与无奈之中默默的承受着这份痛苦，然后又来安慰自己，这世界上有许多女子都是这样的，于是逐渐接受被封建礼教所驯化，认为自己的人生也不算是太。
可是读过书，上过学堂的人不一样。她们会知道先进的知识，会知道先进的文化，会想到原来这个世界上有那样的日子，会知道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女子都这样的，她们应该有追求自由的权利。是当她们放眼现在的大环境，却又会知道在中国，在近代的中国女子是没有自由的权利的。是一个物品，是一件玩物，是一个珠宝，总之不会被当做一个人。所以读过书的人痛苦，是因为她们清醒。
那么，难道不清醒就不会痛苦吗？也不是的。痛苦总是永恒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痛苦，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痛苦的来因，可是归根到底，大家终究都是痛苦的。因为这个时代对于女子来说就是吃人的，是压迫的，是不容反抗的。所以未曾知道事理的女子在自己既定的命运中痛苦，却又不得不逆来顺受而已经明白事理的女子更加不想走向这样的命运，却又被逼走向这样的命运。
其实摆在女子面前的始终只有两条路。一条是不知道事理然后在家人的安排下，不管情愿或是不情愿被当做一个没有生命的物品送出去。一条是明白事理，去读书，去学习，然后过一段日子，自己所认为的光明生活。之后挂在自己头上的那把刀，不可避免的掉了下来，因为她们读过书，她们想反抗而反抗，最后无果，最终只是走向死亡。
纪罗绮或许也知道自己的想法悲观了一些，但是她并不否认此刻的世界确实是这样的。但是那又怎么样呢？难道要因为这样自己就去放弃自己所追求的吗？自己是不相信的。
如今是一个乱世了，乱世就是缔造无限可能的时候，乱世有太多改变的机会了。乱世固然害了人，可是乱世也救了人。在乱世的世道里面，今天有今天的思想，明天有明天的思想，各种离经叛道的事情，似乎都被赋予了无限的可能，若是真的要改变，乱世就是最好的机会。
她太清楚自己的目的了。自己读书不单单是为了救自己，自己是为了救更多的人。就底层的贫苦百姓，就这世界上千千万万受到压迫的女子，就这个封建腐朽的中国，以开创一个新的时代。或许自己仍然不知道这个新的时代是什么样的，可是自己知道自己不可能放弃。哪怕自己此刻觉得前面是一片渺茫。
姜阮涟不知道身上的人在想什么，只感觉到人颤抖的后背，以及不断砸在自己身上的，滚烫的眼泪。
南乔紫嫣看着相互拥抱着的两个人，彼此对视一眼，南乔走上前去。
她轻轻伸手拍了拍自家小姐的后背，好言相劝道：“小姐时候不早了，您再不回去，家里人要担心的。现在温家乱糟糟的，刚死了人，宾客也才刚走里面，估计还在讨论着什么，咱们也早些回去吧。奴婢自然知道您此刻心里不好受。可是您在这里哭，岂不就是叫别家的人看了笑话？”
姜阮涟也被这话提醒过来，站在这里哭的确面子里子上都说不过去。她轻轻地拍了拍纪罗绮的后背，声音仍然是柔柔弱弱的。可是这种柔弱跟那些平常女性的柔弱却又不一样。平常做妾的女性的柔弱都是用来讨好自己的夫君的，为的是更好的日子，姜阮涟的柔弱却是温柔的，但是却让人听着要更有力量感。
“那回去吧，一会儿就该起风了。你刚哭完脸一吹风就不好看了。我记得你当初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很好看的，我也不希望你变得不好看。”
纪罗绮从姜阮涟身上抬起头，锦缎做的衣衫领口处已经被浸湿了一大片。她略带歉意地看了看那块衣料，伸手帮人把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动了动，将那块衣料挡住一部分。姜阮涟并没有介意这些，轻轻地笑了笑，这一次轮到姜阮涟拉住纪罗绮的手。两人仍然一前一后走着，姜阮涟在后，纪罗绮在前。
司机还是等在外面的。几人上了车，司机将车向着纪公馆开回去。
他自然注意到了自家小姐的异样，却没有半点开口的意思。主子的事情永远是主子的事情，有些话下人只有听一听的份，可是问一问却是万万不能的。有些话确实连听都不能听，便是知道了，也只能当做不知道，这才是在大家族里生存的道理。
回家自然已经过了午饭的点，纪罗绮没说自己没吃午饭的事儿，这回了，家里就进了自己的院子，让南乔北栀把院门锁了，院子里打扫的下人们，等到干完活也都各自歇着去，或者是离自己的房间远一点，不要扰了自己的清净。下午要是有什么人来，只说自己累了，歇下了，今天的客是一概不见的。
姜阮涟自然也看出来心情不好，经历了这么一遭，自己也没有什么吃饭的想头，去周玉仪那边回报的时候，正巧碰到翡翠站在外头。翡翠看着过来请安的人说大太太已经歇下了，姨太太有这份心就是了，自己帮着去通报一声，姨太太，只当来过了回去就是。
姜阮涟跟人道了谢，也没有过多的客气，拖着有些疲惫的身体回了院子里头。
紫嫣担心自家主子想着人中午便没有用膳，害怕人饿了，问要不要叫厨房再去额外做些吃食来，被姜阮涟拒绝了。
两个人是一同出去的，自己若是去厨房那边要些吃食，别人便也知道纪罗绮定然中午也没有吃什么。纪罗绮现在需要清清净净的，自己正好也不大饿，便不要再去找由头，让别人去打扰了。
到了晚上的时候，翡翠去了那边一趟，南乔只说自家小姐心情不好，让翡翠帮着给那边人问个好，只当自家小姐去过了，今日自家小姐闭门不见客。翡翠略带担心的往里面看了一眼，却没看出个所以然，皱了皱眉头，又点了点头说好，自己自然会去告诉大太太。
今日的饭桌上有些冷清。纪和惇今天与朋友有约，自然不回家来用晚膳，大概等到回来也已经到了后半夜。纪罗绮心情不好，在房中不出来，自然也不来吃这顿饭。姜阮涟是姨娘从来是不上桌的，只站在一旁伺候着，这个人当然是有无都可。
于是桌子上只剩下了四位主子。周玉仪，纪柏珣，纪悟筍与孙若梅。四个人分别占了桌子的四角，孙若梅这一胎的反应尤其的剧烈，尽管还没多长时间，可是孕吐的反应却有些激烈。现在尚且还没上菜，光是在这里便觉得有些疲惫。她看了坐在桌子那边的婆婆一眼，强忍住自己想要干呕的心，让身边的明珠去帮着倒一杯茶水来，好歹喝下去压一压。
纪柏珣注意到妻子的不对劲，帮着轻轻地顺了顺气，让妻子的椅子往自己这边靠了靠。
翡翠从外头回来，说绮四小姐那边只说小姐累了，今日不跟着过来一起用膳，让奴婢帮着给太太珣大少爷问个好。
周玉仪听完这话，也只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也罢了，这孩子就是这样，开饭吧。”
姜阮涟听见这个消息并不诧异，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这样的事情自己是并不意外的，人今天大概是不会出那个房间了。
尽管如此，自己心中也不免担心，或许自己今天定然是定不去那个房间，等着明日有空了，自然还是要去看看。自己也知道自己去也是没有什么用的，可是总归也是看看才放心看这人没什么事儿，自己心里也能松一口气。
菜刚端上来，孙若梅就忍不住的一下干呕，周玉仪见状，连忙让翡翠过去帮着顺气，又让明珠去拿一杯茶来，让宝珠去拿漱口的缸子。孙若梅有些过意不去，可是嘴上的干呕却是不能停下来的，一下接着一下子，弄得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
好不容易闹完了，孙若梅接过宝珠递过来的手帕子，轻轻地擦了擦自己嘴边的水渍，略带歉意的看着自己的婆婆。
“妈，实在是对不住我这身体，着实是不争气了些，记得当时怀筍儿的时候还没有这个样子的，不知道这怎么了，第二胎就闹得这样的激烈，让家中人人都不得安生，这实在是我的过错了。”
周玉仪只是满不在意的摆了摆手。“你听听你这都是说的些什么话？如今，家中有什么事情比你的肚子要更为重要呢？定然是没有了的。你也不必因为这些事情而感到愧疚，有什么不好的，你尽管说出来，若是今天的菜不合你的胃口，让他们下来重新做也是。别说是把这一桌子菜都扔了，就算是你想要哪个厨子或者是哪一批厨子单独给你做，那又值得了什么呢？你这孩子向来是太懂事了，从来不愿意麻烦别人半点，殊不知我看着你却也是心疼的。”
纪柏珣也跟着母亲一起劝说妻子。“梅儿，你何必担心这些呢？家中从来没有人怨过你，家中人对你也从来没有过半分的意见，大家自然都是关心着你，喜欢着你的。你有什么不是的，尽管说出来，就是我不在家时，你就尽管找母亲，如今有什么能比你的肚子更重要呢？”
孙若梅原本就在怀孕的时候，情绪容易激动，如今听着丈夫与婆婆的这样一番话，只觉得自己十分的感动，当真是没有入错了家。自己若是当初入错了家门，只怕如今的待遇便不是这样，不要说什么金尊玉贵的少奶奶，还不知道是什么日子呢。
这样子想着，她又忍不住的想到了纪罗绾。那倒真是个可怜的，已经有了身孕，却每天跟丈夫在家里头闹闹来闹去的，也没有个什么结果。公馆里人人都在看那边的笑话，整日就听到人说绾六小姐跟六姑爷又吵起来了，或者是说小姐气哭了，或者是说姑爷搬去书房了，诸如此类的话，多的不能再多。
可是纵观心疼却做不了什么，也只好为人默哀。毕竟女子自然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是父亲，母亲跟媒人共同决定的，当然也就只有答应的道理。大概过段日子，两人再磨合磨合，也就没有什么了，又或者一直磨合不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只好劝着人迁就，迁就自己的丈夫，把这一辈子过了也就是了。毕竟女人的一生不过就是这样。
饭桌上没有一个人说话，彼此静默着吃了几口饭，孙若梅实在是没什么胃口，吃完几口就放下了筷子。周玉仪看着儿媳放下筷子，却还坐在一边等着，心中感叹，这当真是一个知道礼数的，自己选儿媳的眼光也当真是好的。
心中想着不由得对人的好感更多了几分，开口说到：“好了，如今你的肚子大着是特殊的时候，自然也不必在我这边立规矩，吃完了便先回去歇歇，你的身体是最要紧的。那些繁文乳节暂时抛了也可。”说着，给身后的珍珠递了个眼色，珍珠立马上前扶起孙若梅，将人送回房里去。
纪柏珣看见妻子走了，又瞧见儿子有些困倦的神色，想着儿子下午还要念书，便让儿子也先行回房了，留下自己陪着母亲用完了这顿饭。
周玉仪似乎是不知道温家发生了什么，又或者是知道，但是不愿意去管，总之并没有分给姜阮涟一个眼神。她在用过晚饭之后，扭头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姜阮涟，冷淡的点了点头，让人坐下吃饭，自己带着丫头进了自己的房中。
姜阮涟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心中却也有些心虚，知道这是人家的意思，自己也不愿意再提出来，乖巧听话的坐下来，慢慢的用着晚饭。
其实吃不下去多少的。今天发生的事情有些多，自己从到这个家里以来，没有哪一日觉得是如此艰难，尽管中午未曾用饭，晚上却并不觉得饥饿。所以吃了几口便作罢，将碗碟放下，内心又想起纪罗绮。
纪罗绮还好吗？这样子想一想，大概也有几个小时没有进饭了，不知道人的身体还受不受得了，或许是受得了的，可是长时间的饥饿，总归是有些难受的。
她看着已经有些发暗的天色，带着紫嫣回了房中。原本这个时候自己就要准备在房中做些事情，然后便要休息了，今日却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温舒宁的死亡实在是太突然了，突然到谁都没有想到。纪罗绮的反应也实在是让人想不到，自己所思来又想去，尽管什么都没有想出来，心里的纠结与压抑却是做不了假的。
自己其实从来没有理解过这些所谓上层社会的人。自己的一生到目前为止，其实都是在为生活奔波，都是在为活着而努力，尽管自己也知道痛苦，也知道什么叫做无奈，可是自己对于他们总归是无法理解的。
姜阮涟躺在床上，突然有些想哭。自己有几年没有见过父母跟弟弟了呢？记得自己走的时候，弟弟还很小，现在大概已经长大许多了，已经能够为家里干一些事情了。只不过弟弟的日子或许要过的比自己好，自己的聘礼都给了母亲用来补贴家用，或许如今弟弟跟父母的日子都比自己在的时候要好的许多。
可是自己突然真的很想念家中。父母跟弟弟也会想念自己吗？自己已经有许多年，或许是五年，又或许是六年，总之，有许多年都没有再见过他们了。家里是不是还像之前一样破败呢？他们的日子是不是轻松了许多呢？弟弟准备去上学吗？父母的白发究竟是不是多了几根呢？
姜阮涟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想来想去却没有想出个所以然，尽管如此，却也还是克制不住的去想。
想着想着便有些犯困，窗户尚且还大开着，外头的风轻轻柔柔地吹进来，让人觉得舒服。姜阮涟准备睡了。
“姨娘，绮四小姐过来了！”外头突然传来紫嫣的声音，姜阮涟从被子里面露出半截身子，看到乘着月色掀开帘子进来的纪罗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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