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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六章


纪太爷的身体自然没有一直那样子坏着,老人家自然不可能一直缠绵病榻,否则医生们只怕要一起卷铺盖走人。在医生每日几次的问诊以及儿女们和底下人的细心照顾下,老人家的身体也只病了一周多,在一周多之后就已经痊愈。那头痊愈了,自然精力就转回了这头,各自儿女们都不在那头晃悠,只有纪罗绮记挂着之前过去的时候老人家说的话,隔三差五的过去转一圈。
只不过这隔三差五的转一圈也没有持续多久,原本只是在老人家面前做个样子,爷爷最喜欢的孙子孙女,哪一个都不可能是自己,这是自己最清楚的,自然自己也犯不着上赶着去爷爷面前转悠,只不过是图个面子上的好看罢了。纪太爷原本那话就是随口一说,见着两方的脸面都保全了,自然也不会再去计较什么,每次人来都高兴的让身旁人端了吃食上来,两人坐着聊一会儿也就不再说别的。
陈喜儿的月份更大了一些,因为是头胎,或许之前又受过什么苦,于是这头一胎的孕吐反应极为明显,整日里饭吃下去就要吐出来,比起之前倒是没有胖多少,反而还又瘦了一些。除了一个肚子微微隆起,其他地方看着比之前倒是更加纤细,不像个正常的孕妇,倒显得有些诡异。医生每日来看诊问脉,而后开下一大堆安神的汤药以及安胎药,嘱咐着身边的贴身丫头,记得每日看着煎了,而后让人喝下。陈喜儿每天都点头答应着,可实际上,一闻到那药汁的味道,便捧着肚子要作呕。
纪罗绮这期间还来过两趟,只不过都是来看看情况。陈喜儿懒于应付上门的宾客,于是在月份大了之后便闭门谢客。除了每日的医生以及由清平日里来尽一尽当主母的职责还有纪和悯隔三差五的过来慰问两句之外,其他人便都不见了。众人原本也不关心一个姨娘的事情,这闭门谢客倒是正好,没有人愿意再去做这个表面上的功夫,大家彼此之间都乐得清净。
陈喜儿对这个孩子并算不上是期待。这个孩子说白了,生出来也并不会幸福,不论是男是女,遇到那样子善妒的主母,只怕以后的日子跟自己现在也并好不到哪里去。若是四姥爷真的偏爱自己也就罢了,可是四姥爷对自己的偏爱只不过是出于对夫人的厌恶,若是没有对夫人的厌恶,自然也不会有自己的出现。有第一个自己,难保以后还会有比自己更年轻美丽的女子出现,到那时候自己也只不过是人老珠黄,而后被抛之脑后。到那时候自己跟孩子的命才是真的捏在尤青手上。
陈喜儿想着或许是怀孕的缘故,心中的想法无限的扩大,竟然是越想越悲伤。只不过越想越悲伤,也是没有办法的,这个孩子日日有人过来询问,纵然这个孩子在家中不算太受重视,可是自己却连打掉的权利都没有。明明就是自己身上的一块肉,而到头来既然由不得自己做主。
她忽然想起了纪罗绾,那个得知怀孕的消息之后没有半点高兴的纪罗绾,那个曾经想过要掐死自己的亲生孩子的纪罗绾,那个最后选择跳井自杀的纪罗绾,那个自己从小陪伴着的纪罗绾。陈雪儿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理解纪罗绾。因为知道孩子注定是不幸福的,因为知道孩子生下来之后也不会是一个受宠爱的人,更不会是一个在爱中长大的孩子,所以竭尽全力的想要阻止悲剧的发生,只是最后仍然没有能够阻止。在这样的无奈之下,最终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孩子的事情没有办法再去管。
或许曾经自己只觉得极端,纵然心疼,却不能完全理解,而如今伸手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却是对于曾经的事情有了新的理解。大概那种想法也是对的。只可惜自己连打胎的权利也没有,自己甚至没有权利去掐死自己的孩子,因为这个孩子生下来之后就要过继到主母那边去。一个善妒的主母,不会让小妾抚养自己的孩子,所以这个孩子从一出生开始就不能叫自己一句娘,能叫自己的只有一句陈姨娘。
陈喜儿想到这里,几乎笑了出来。说来说去,自己这个孩子并不是为自己生的,而是为尤青生的,可是看尤青那副每日都不情不愿的样子,大概也是实在没想明白这个道理,只想着这孩子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肿,会威胁到尤青的地位。可其实自己生一个孩子,哪里能够威胁到尤青的地位呢?尤青是八抬大轿娶进来的镇房夫人,自己只不过是从前一个做婢女的小妾,这天差地别的身份注定了自己不可能取代尤青,偏偏尤青不明白这个道理。
思考间外头已经传来通报声,今日又到了尤青按时按点过来的时候。
有情过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些不耐烦的神色,大概是因为实在觉得日日往这头跑,有些耗费自己的精力,只不过为了做好表面上的功夫,仍然是不得不来,所以心中的怨恨一日比一日大,进到这里便觉得没个好气的。
陈喜儿在身旁丫头的搀扶下走到门口,恭恭敬敬的行了礼尤青在熏儿的搀扶下进来,随意的摆了摆手,自顾自的找了个地方坐下。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有身孕身子金贵着这些虚里自然就免了,若是因为这行李再行出个好歹来,到时候我可担不起那个责任。”
尤青这番话带着尖锐的刺,明明像是关心人的话,可是却半点不是关心人的意思。陈喜儿也笑着从地上站起来,顺从的走到尤青身边,并不自顾自的坐下,而是站着等尤青的命令。
“看四太太您这话说的,我就算怀了身孕,可是咱们两个的关系也是不能因为我怀了身孕而变化的。退一步讲,我就算不怀身孕,您是我的祖母,曾经又是我的主子,也就是说我一直就是伺候您的,哪有主子进来下人不行礼的道理呢?”
尤青听到这话自然心情好了一些,可是也仅仅只是好了一些,而后便冷哼一声,偏过头去不再听那些油腔滑调的话。只要陈喜儿有这个心就是了,陈喜儿不想着烦自己,那么自己自然也可以留陈喜儿一条性命,只不过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却是万万留不得的。这个孩子生下来对自己而言只有坏处,没有好处,纵然孩子到自己这边来抚养,可是哪有孩子会不记挂着亲娘,到时候万一母子两个人再里应外合,自己的日子只怕是要难过。
尤青一边想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与陈喜儿说话,脑子里却算着什么时候动手最为好。这个孩子是必须要打掉的,一直留着对自己而言只有坏处。
两人在屋内坐着闲聊几句,尤青说了几句好好安胎的客套话,而后便起身离开。最近自己最重要的事情自然是小儿子的婚事,自己给小儿子定下的安家,对于这桩婚事也极为满意。前段时间,自己还见了自己未过门的儿媳,虽说性子是嚣张跋扈了一些,可是女人过来之后,性子慢慢的磨也就好了,算不得什么大事。
纪柏璟自然没有见过自己这个未过门的新娘。按照中国人传统的规矩,新婚夫妻在正式成婚之前是不能见面的。况且他对于这个妻子也没有丝毫的感情,这桩婚姻也只不过是被硬派到他头上的,对于这桩婚姻,他甚至带着一些逃避,想着能拖一日便是一日。
只是拖延,能拖延的了一时,却拖延不了一辈子,这桩婚姻迟早还要到来,两个月的时间,也只不过是转瞬即逝。
今日便是去安家接亲的时候,纪柏璟早晨天还没大亮,就被身旁的贴身随从叫起来,看着一个又一个穿着的喜气洋洋的人,手里托着一个个鲜红的盘子走进来,盘子上拖着自己今天要带的装束,而后他们排成一列,自己像是一个木偶一样被前来梳妆的嬷嬷摁在椅子上。
馍馍的嘴里念叨着一些吉祥话,絮絮叨叨的总也说个没完,自己听着却只像是这声音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听来听去总归听不出个所以然。听着听着,甚至觉得眼皮似有千斤重,周遭的一切都与自己隔离开。
就这样子被梳妆完毕,新郎官的大红花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眼瞅着时候已经不早,出去在身旁人的陪同之下,向父母行了礼,而后在随从的搀扶下翻身上马。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脸色一定是难看的。或许自己此刻的脸色上连一丝血色都找不见,或许自己的一双眼睛黑漆漆的,从中找不见丝毫的光亮,又或者自己此刻坐在马上,只显得面色蜡黄。
纪罗绮就站在纪和惇身后。纪柏璟那副行尸走肉的样子,在她眼里显得那样的真切。弟弟似乎已经没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身边的人让跪就跪,让拜就拜,让起身就起身,让转身就转身,搀扶着上马便顺从的骑到马背上,让他一抽马鞭,他便顺从的抽了马鞭,从始至终不说一句话。若是非要说,便是连眼睛都不曾转动一下。
纪罗绮见状便不忍再看。这是如今家中年纪最小的弟弟,也已经被匆匆忙忙的安排了一桩婚事,与自己的妻子素未谋面,不知道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自己以后的日子是什么样的。他就像是被套在父母规定好的壳子里,连在规定好的路上找热爱的权利都没有。比起纪柏珣,他要更加的可悲。
纪柏璟自然不知道姐姐心中在想着什么,他只想着今天是自己接亲的日子,可是他不知道怎么做,他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去接亲。是因为自己喜欢妻子吗?当然不是,自己甚至没有见过自己的妻子。是因为父亲母亲的决定,因为父母希望自己娶这个妻子,所以自己答应下来,顺从的与妻子完婚。那么,妻子是否喜欢自己呢?大概也不喜欢的,只不过是因为与自己相同的理由。
他坐在马背上,突然笑出来。他看着自己前头鲜红的仪仗队,看着自己身后那一个又一个敲锣打鼓的人,看着那一顶空空荡荡却做工精良的花轿,看着那绵延不到尽头的彩礼。自己只不过是家族的一个工具,是家族用来光耀门眉的东西。其实自己跟家里头的一个摆件也并没有一个区别,只不过都是家里向外头炫耀的资本。
他想起了纪罗绾。这般盛大的场面没有让他觉得热闹,甚至没有让他觉得高兴,他只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姐姐。姐姐比自己大些,姐姐以前也像自己现在一样,不爱说话,可是姐姐后来成了婚,姐姐听说还跟母亲反抗过,只不过反抗失败,而姐夫也是极不体贴姐姐的,所以两人的婚姻并不和谐,甚至显得有些紧张。所以姐姐崩溃,姐姐痛苦,姐姐在那桩婚姻中感受不到幸福,姐姐甚至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出世。
他此刻算是真真切切的理解了纪罗绾。多么荒唐,有多么可笑,可笑到让他忍不住的笑出来。旁人自然不知道他心中想着什么,看到他笑出来,只当是新郎官的高兴,于是嘴里的吉祥话一句接着一句。旁边的百姓自然也观摩着这娶亲的盛大场面,瞧着那横跨了好几条街的嫁妆,心中暗暗感叹着这般高门大户实在是哪家的女儿嫁进去,哪家就享了福。百姓在两头说着祝福的话,自然有人把早已准备好的钱财撒向路边,百姓们各自伸出手去争夺那掉下来的钱财,在接到钱的一刻,祝福的声音便更大一些。
纪柏璟一路到了安家门口。安家门口早已挂起了红绸,站在门口的是他的岳丈,书画协会的会长,这个名字他也曾听说过,这个名字在文人之间是极负盛名的,不少人都想与这位老者有所交流。他看着站在门口的岳父,岳父的腰杆挺得是那样的,直身上穿着的是一件暗红色的褂子,脸上带着笑意,那是对女儿终于有了一个好归宿的高兴。岳父并不亲自来迎接他,而是有人过来将那一箱一箱的嫁妆往里头抬,又有人过来扶他下马,扶着他走到岳父的身边。
他冲着自己的岳父行礼,他并不知自己为何要行礼,却记得自己出门前是有人教过自己的,看到岳父之后要行礼。好像是因为自己取走了人家家的姑娘,所以自己必须要感谢岳父,自己要表达对岳父的愧疚,也要承诺会一辈子对自己的妻子好。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岳父扶起来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穿过走廊进了里头,只知道当他在反应过来的时候,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已经被她的哥哥背进了轿子里头,那顶红轿子已经又起来,此刻这个轿子不再是空空荡荡的,里头多了一个自己素未谋面的女子,而这个女子是与自己相守一生的妻子。
再次带着妻子的嫁妆往回走的时候,他还是有一些不可置信。明明自己没有任何的实感,可是自己此时此刻身后的箱子里头装着的已不是自己带去求取人家的聘礼,而是人家带回来给女儿撑场面的嫁妆。自己身后内顶做工精良的轿子,也不再是空空荡荡,里面多了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女子,而往后这个女子会是自己最亲近的女子。
一股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让人摸不着头脑,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就是别人说的婚姻吗?为什么人人都与自己说洞房花烛夜是一个男人这辈子最高兴的几件事情之一,而自己此刻却没有感受到半分的欢喜呢。自己似乎不知道身边人都在笑什么,可是看到他们都在笑,自己也只好跟着笑。自己不知道身边人在祝福自己什么,可是他们都在祝福,自己也只好回谢他们的祝福。
不少人举着酒杯过来给他敬酒,一杯又一杯的酒下肚,他的眼睛都有些迷离。眯着眼睛看周遭的一切,都那样的陌生,却又那样的熟悉。这里是哪里?这里是自己的家。这里是自己从小长到大的家。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自己成亲的日子。自己的新娘是谁?自己不知道,只知道是安家的女儿。新娘是什么样的人?自己不知道。新娘往后与自己是不是会合得来?这自己也不知道。
一个又一个胡乱的问题在脑海里面闪现,而除了前头的几个问题,其他的他都无法做出回答。这桩婚姻是父母定下的,那么父母能够为自己的这些问题做出回答吗?大概父母也不能。父母看重的是对方家中的声望,父母看中的是妻子的父亲,而妻子只不过是父母达成目的的工具。
此时此刻一切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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