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

不多几日，周舅爷就再次上门。外头过来催的人来来回回的来了好几日，却总接不回自家媳妇去自然不免的着急，于是整日整夜的在王府门口拍门。周云娆自然不想回去，整日窝在屋子里头哭，有时候哭的实在没办法了，又瞧见父亲一脸为难，也想过要不然自己便回到那家中，只是每每到了父亲跟前，看见父亲老泪纵横，唉声叹气，却仍然不愿意将自己送回去的样子，刚刚的那些想头都又取消了。连父亲都还没有放弃自己，又如何能在这个时候放弃呢？
于是刚走到门口就又回到屋中，只是总免不了又是一顿哭泣，于是连日里眼睛总是红肿的，丫头拿了冰块来或是拿了鸡蛋来敷来敷去的好了肿肿了又好，总是没个完的。
后来那前来接亲的人看到里头死活不开门，也着了急，竟然不住客栈了，就是硬生生的住在那王府门口了。有时路过几个人，还要将这事情宣扬出去，只说这媳妇回了娘家就再不出门，婆家派人来接也是不理不睬。有几个人是不知道的，听到这话，只觉得媳妇过分。看到这王府，又想起来这家里的大小姐是跟纪家结亲的，于是又说大可以去那边找一找。
那过来接亲的婆婆自然也知道纪家的名声，听到这里就止住了话头，只说谁能说的准，人家仗势欺人呢？于是彼此之间都摇了摇头，就没有再说下去。事情便一直僵持到正月底的时候。眼看着实在是没办法把媳妇接回去，那门口的人也着了急，干脆就在门口摆了摊子，整日的守在那里。
周云娆听着丫头抱回来的消息，气的将手里的手帕子狠狠地捏住。“他们这是要做什么？偏偏就要逼死我吗？他们自己家的少爷跟太太不干好事情，倒是还要求我上赶着往上凑，我又凭什么上赶着往上凑？如今，既然我父亲都说了，我是不回去的，他们在那里等着也没用。”周云娆气的站起来冲外头喊，“你且去告诉了他们，他们乐意等他们就自己等着，我宁可是一辈子不出门，我也绝对不回那个虎狼窝里去。”
丫头见自家小姐这样动气，连忙上来帮自家小姐顺气，主仆二人却免不了又是一场哭。周云娆手里捏着手帕子，坐在椅子上连续哭了几日，早就让眼睛红肿不堪，此时此刻却仍然有眼泪从眼眶里面掉出来，一滴接着一滴总也停不下。她一边哭，一边擦着自己的眼泪，哭到一半的时候，听到外头传来消息，说是父亲来了。于是连忙站起身来，低垂着头，把眼泪重新擦了又擦，却掩盖不住两个眼睛，肿得如同桃子一样大。
许多年不见，父亲比往日更显沧桑了几分。记得自己刚刚出嫁的时候，父亲的背还没有此刻这样的佝偻，父亲的白发也比现在要少的一些，脸上的皱纹似乎也比现在更要浅一些，好像皮肤看上去也比现在要更好些。到底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自己走的时候，王府尚且还比现在大一些，可如今连后头都卖出去了，这王府看上去也是日渐的小了。原本是个许大的宅子，如今倒是越变卖越少，只怕哪天就只剩下了父女二人住的院子了。
周云娆平心而论，也只有叹气。若是自己家是什么山谷，人家或是关怀人家也就罢了，偏偏自家是晚清的贵族，上头又没有承袭下来一个官位，父亲年轻的时候总是个爱好自由的，不然也不会认识了纪和悯。可是要这样子爱好自由的人来打理这个家产，本身就是为难人向来爱好自由山水的人都是不擅长打理家产的。
本身家里的家底倒是丰厚的，只是因为父亲不善于经营，姑母嫁出去又不能时时刻刻的看顾着，所以父亲招了几次骗，又经历了几次失败，家里的钱财自然是越来越少，若不然到了后头，也不至于把自己和姐姐都嫁给商贾人家的道理。
她想着想着又想起自己的姑母。姑母当真是管家的一把好手，可偏偏因为姑母是个女子，于是这爵位自然不能是姑母继承，姑母嫁到外头去也不好过多的插手家里。若是姑母当真是管家的，只怕如今这家里虽说没了往日的荣光，可是钱财总是不发愁的，又怎么至于落魄到这样的地步呢？
她想着想着，思绪就飘远了，低着头看着父亲，等着父亲说话。
“你是不用害怕的，无论如何，爹既然答应了，就断然不会再把你送出去的。当初是爹的错，爹实在没有想到姑爷是那样的人，当初姑爷跟爹说的是一派真切，爹总想着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可如今爹也看明白了，天下哪有掉馅饼的事情，咱们家那个时候已经没钱没权了，若要说唯一能依靠着的就只剩下你姑母，我当初原本以为人家是因着你姑母才跟咱们提的这门亲的。”
周舅爷这一番话说的又快又急，说话的时候眼神总是飘忽不定，一会儿落在女儿身上，一会儿又落在家里的随便某个地方，他总是不敢一直看着女儿的。
“现在既然决定了，要把你留下，那么我就什么都不管了，哪怕是跟外面的人硬拼，我也不会让他们把你带走。马上我就去找你姑母，我去求求你姑母，求你姑母给想个法子，就算你姑母不帮我们，咱们好歹也一辈子关在这府里不出去也就是了，不论如何你都绝不会再回那里去。”
周云娆听着这话，又是想笑，又是想哭，一边擦着自己脸上的泪水，一边点点头。她伸出手去握住父亲的手，却觉得父亲的手比前几年要更瘦一些。此刻摸到的只有一张皮，顺着那皮往下轻轻一按，摸到的就是血管和骨头。若是没人说，怎么就会有人想到这是曾经的王府世子，后来又当了王爷的呢？
周云娆吸了吸鼻子，眼中含着泪说道：“父亲有这个心就是了，若是当真没了法子，一定要到了把我交出去的时候，我也是不怪父亲的。原本我就是父亲的女儿，父亲对我有养育之恩，母亲又走的早，我几乎算是父亲拉扯大的，父亲为了我和姐姐也未曾续弦，这已然对我们姐妹两个是上天的恩赐了。如今父亲也没有想到他是那样的人，说到底是女儿自己的命不好。”
周云娆说到这里，眼泪又一次决堤几乎是忍也忍不住的一滴一滴的往外掉。屋里的人被这么一招又一个个的都掉起眼泪来，纷纷用手帕抹着自己的泪珠。
周舅爷不敢再在这里呆下去了，生怕再呆下去，愧疚以及悲伤会充斥了自己的整个心头。他急匆匆的又安慰了女儿几句，让人把王府的后门开了，从后头往纪家去。
纪罗绮如今正在学堂里头上学。最近同学们讨论的话题总归不是关于家国方面的，就是关于国外又发生了怎样的事情。此刻中国倒是还算平顺，可是外国却已经是一副不可开交的样子了。今日这个国家和那个国家打起来，明日这两个国家又因为什么殖民地的问题起了冲突，总之打来打去的几乎整个欧洲连带着美洲都要烧成一片。
学校里的学生们总是担心，如今欧洲，美洲乃至亚洲的一部分都已经卷入了这场战争，中国又如何能幸免呢？这场战争几乎是世界性的灾难，中国虽说前些年有闭关锁国政策，可是也早已过去好几十年了，那闭关锁国政策固然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国防的作用，可实际上却也使中国对比其他国家大大落后。如今到了这般的田地上，若是有朝一日真的打了起来，只怕情况是不容乐观的。
纪罗绮听着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撑着头，一边想着国家的事情，一边又想着家里的事情。
旁边有同学凑过来，问到：“我听说你家里是有些门路的，怎么就没个什么消息吗？”
纪罗绮被这一下子叫的回过神，摇了摇头。“我哪有什么消息呢？当初我能来这里上学，都是跟母亲千求万求的，若不然如今早就被母亲婚配了。我们家里自然是有些门路的，可是这些事情哪有个人是告诉我的呢？家里一向是认为女孩子就应该是相夫教子的，自然是需要十几个字，又懂些书，可是这女子懂得太多，又是不好的事情。要我说呀，也真是麻烦。”
同学听到这话，也坐在一旁点了点头，颇以为然。“这话可就是你说的对了。我家里也总这样认为的，所以对于我上这个学心中也颇有怨言，只不过因为我实在是坚持母亲，有时候又惯着我些，另外奶奶又向着我，这才让我如今还在这里上学的。我瞧着他们还是目光太短浅了些，如今眼看着外头已经乱成一片了，若是有朝一日战火打到这里来，管他什么结婚不结婚，上学不上学的，到时候啊，大家都得死。”
纪罗绮被这一句话逗笑了，转过头去，说道：“你怎么这样想的呢？要我看哪，这仗一时半会儿没准还打不起来呢，欧洲那边都忙着自己窝里斗，或是忙着跟别家打，咱们这边不过是资源丰富了一些，可是早些年打的仗也没有一场是赢的，他们大概也不着急。要我说要担心还是得担心东边。东边别说占地面积小，可是那野心可不小的，要不然如今东北也不会是那样。”
“说的可不就是这了嘛。我父亲跟哥哥倒是在军方，可是军方的消息也只是扰外，必先安内说什么得先把国内的事例清除了，对东北那边倒是不闻不问的。你们家有没有什么东北的消息？”同学偏过头来抓着自己短短的发梢，有些颇为苦恼的样子。
纪罗绮原本是想说有呢，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纪柏琛在外头究竟在哪干什么的消息？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于是摇了摇头说没有。
那同学也没多想，大概是一心一意的想着自己心里头的事情，低下头也总是有些失落罢了。“既然你也没有这个消息，那大概就是没有了这个学校里，我想问别人估计也问不出什么，怎么会有人比你们家知道的消息还多呢？”
纪罗绮站起身来，望着那积雪刚刚消融的未名湖，轻轻地摇了摇头。
岸边的杨柳刚刚抽出了新芽，柔柔嫩嫩的舒展着，随着一阵早春的风吹过去，在空中摇摇几下，而后影子也随着在那水波中起舞。杨柳下头的草也长起了一层，总归是嫩绿嫩绿的，泛着一些黄，却跟秋天的黄是大不一样的。不知道究竟是哪来的野花，又是被哪只鸟随意的撒在那上头，此刻到了春天，也正是到了发芽的时候红的蓝的绿的黄的粉的紫的，都只看到一个花骨朵，却看不到花的全貌。
在顺着往过看去，那泥土跟水的分界线总是不怎么明确的。靠近水的地方总显得要潮湿一些，延伸下去便只看到那未名湖上面泛着的绿色的水波，以及石头上头浇下来的一层水。清澈的白色的水到了那湖里，倒成了绿的蓝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变的颜色。湖里头的鱼在冬天的时候是在池子底的，如今好不容易积雪消融，一个个都赶着正好的日光上来透透气。
纪罗绮抬起头来，伸出一只手挡在额前，仰着头看着那没有一丝云彩的天。此刻的太阳还并不热，只是略微的有些刺眼。
同学跟着一道站起来，瞧着那天，感受着吹过来的微风，轻轻地拨动自己的发梢，顺着看到了纪罗绮的头发。
“学校里头剪头发的人越来越多了，我瞧着没几个长头发的了。只是你这头发……”同学看着看着又叹了一口气，“大概也不是你不想剪，大概实在是没办法。你那样的家里能让你出来上学就已经是万幸了。这剪头发的事儿啊，大概是不成的。只不过本也不在这个，有心就好了，头发这些的都只不过是个外头的形式，你也不必过于着急。”
纪罗绮被这一句话劝笑了，扭过头去，又看到同学情真意切的脸，于是也装作正经的点了点头。“我知道的。我这不也正想着呢吗？我从高中的时候就开始想，如今读了大学又读到研究生，这学期上完我连研究生都读完了，我这头发还是长着的。说到底啊，我跟我们家一样，封建糟粕。”
“你这是哪里来的话呢？”同学急得直跺脚，也顾不得自己的鞋上头沾上了几滴泥土，“你可不要乱说，我瞧着你跟那些官宦人家的小姐少爷们是大不一样的。单说你能靠着自己学的这么好，就是很不容易的了。我原本听说的时候，我只当你是靠着家里过来的，可是我瞧你那成绩单实在是漂亮，我这才觉得你当真跟他们是不一样的。如今你也说这话，你可不就是羞煞我们吗？”
纪罗绮神色认真的在同学脸上打量两下，而后笑了出来，两人一道往前走。
“我随口胡乱说的罢了。不过这话又说回来，我那个家确实就是封建糟粕。这几天还说起来呢，我母亲家弟弟的女儿，也就是我的表妹，前些年嫁出去可不曾想呀，那姑爷是个不是人的，连带着姑爷的母亲也是我表妹，今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在那屋子里头好生一顿哭，身上也都是伤，我舅舅实在心疼的不得了，说什么不要女儿再回去了。”
同学听到这话，有些略微吃惊的捂住嘴，随即又皱起眉毛，颇为生气的咒骂道：“真是烂了心肝的，好好的姑娘嫁过去，难不成就成了他们家的了？就算成了他们家的，可人家到底也是个人，哪能像什么误解一样动辄打骂呢？不过这话又说回来，你舅舅好歹是个好的，不要女儿再回去，若是像别人家那样说什么女子出嫁就是二次投胎之类的话，那你这表妹可真是遭了大罪了。”
“可不就是这个道理嘛。只不过如今啊，人家过来接人的都来了，整日的围在我舅舅家门口，我舅舅估计也快没办法了，没准我今天回去就能看到舅舅去求母亲。”纪罗绮说到这里，顿了顿，“只不过母亲倒是不一定答应的。我只盼着我舅舅坚持些，若不然我跟着回去一起求求，哪怕是被母亲罚一顿家法，总归又不是什么大事的。”
两个人眼瞅着走到了教学楼，因为各自要去找各自的导师，于是便在教学楼门口分别。临走之前，那同学还回过头来，伸手在纪罗绮肩膀上拍了拍，说了几句宽慰的话。
“你也放宽些心，如今时代不一样了，也并非就只有这一个法子，这条路不行，还有那条路，再不然死活就是不回去，他们又能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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