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二章

纪罗绮眼睛眯成一条缝，仍然是笑盈盈的盯着自己的哥哥。一边笑一边去一旁搬过一把凳子来，让哥哥坐在上头。纪柏珣此刻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几乎是瘫倒在凳子里，将那张纸看了一遍又一遍。看了半天，他才抬起头来。
“这信里什么意思？难不成说七弟出去了，倒是还找了个男朋友回来了？”
“对啊，就是这个意思咯。”纪罗绮笑着给自己也搬了一把凳子，坐在上面气定神闲地翘起二郎腿，用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双眼睛仍然带着笑看着自己的哥哥。
“不过我觉得大哥也不用太担心，反正七弟大概这一辈子都不回来了。天高皇帝远的，管他到底是找男朋友找女朋友呢？反正有个对象，有个人陪着她就是了，咱们担心的不也就正是这个吗？他在外头干事儿，自然辛苦，没个人陪着他，咱们两个也不放心，现在既然两个人感情契合，灵魂也相投，那么就让他这么定了，我觉得也是没什么的，哥哥你觉得呢？”
纪柏珣半天没有说话。并不是因为自己思想淤腐，只是在自己的观念里面，向来男子就应该跟女子结婚，女子也就应该跟男子结婚，然后两性结合带下孩子，这就算是家族的使命。至于究竟是谁，给家族派下的这个使命而又是谁定下的这些规矩自己不得而知，自己也不想去知道，
对于他自己，纪柏珣一向是有一个清晰的判定的。他从出生开始，肩上就扛着家族的使命。他从出生开始，就是按照家族规定好的路在走，所以他不知道何为自由，也不知道何为反抗。可能一开始自己还想过为什么与凭什么，可是到了后来他就不去想那么多了。顺从的日子久了就会发现，反抗是需要一个极大的勇气的，而他已经没有那样的勇气了。更何况，顺从的日子久了，一旦要反抗，就相当于脱离舒适圈，就相当于把他的皮扒掉骨头打断，一切重新再来，这都太难了，他做不到，所以索性放弃。
如今看着弟弟妹妹一个个的有着反抗的精神，有着反抗的能力，甚至拥有了自己从未有过的生活，他心中自然是发自内心的高兴。比如妹妹。妹妹能够反抗家族所规定的婚姻，妹妹能够反抗这个世界，给女子定下的规矩，能够去读书，能够去留洋，读到研究生，哪怕妻子觉得这是不合规矩的，哪怕人人都觉得这是不合规矩的，可是他仍然感到高兴，他为妹妹感到发自内心的高兴。
又或者是弟弟。当初自己和妹妹费了老大的劲，终于把弟弟送走，把弟弟送出这个吃人一样的家族，让弟弟去探索一条新的道路。不知道是不是把弟弟送出了吃人的世道，可能这世道永远是吃人的，在这个制度得到彻底的改变之前。可是弟弟写回来的每一封信都在令他感到高兴，都在令他感到昂扬。自己的一辈子是在家族的掌控之中的，这么大一个家族不可能没有人继承自己，也不可能抛下家族，不管因为这就是自己的使命。可是如今看着弟弟妹妹都有着越来越好的生活，能够去追求自己所想要的一切，那么他就觉得自己所辛苦付出的都是有价值的。
所以此刻他并不去评判弟弟喜欢男人是不是一个错误，因为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这究竟算不算是一个错误？可能这算是一个错误，可是自己所见到的世俗从来也就不是正确的。所以他不觉得弟弟所做的是一件错误的事情，他只是一时间有些震撼。
纪罗绮也知晓哥哥所想的。哥哥从小就是在家族的掌控中长大的一时片刻，让哥哥接受这样新颖的思想，那跟要哥哥的命是没有区别的。所以她不说话，只是在一旁眯着眼睛笑，顺带亲自去倒了一杯茶过来，以防哥哥一会儿一口气呛住。
眼看着纪柏珣又坐直，这就知道大概是想明白想通了，所以把手里的茶杯递过去。纪柏珣接过茶杯重重的喝了一口之后，放在桌子上直勾勾的看着自己的妹妹。
“你一个留过洋的说一说，你说说这算什么事情？你觉得这样的事情算什么样的？”
纪罗绮收敛了笑意，做出一副正色的表情。“我觉得这并算不得什么，我当初在国外读书的时候，国外多的是这样的。或者是女生的女朋友，或者是男生的男朋友，其实这都不算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这个世界上总要允许有千百种人的存在。正是因为有千百种人的存在，这个世界才是丰富多彩的。如果所有事情都是单一的，所有爱好都是单一的，一切个性都不允许被发扬，那么大家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头刻出来的，这个世界就是没有生机活力的，大家都是泥偶。所以我并不觉得七弟是有错的，我对于他喜欢男孩子跟对他喜欢女孩子的想法是一样的，我不支持，可是我也不反对。”
纪柏珣静静的听完这一番话，把这番话从头到尾在心里面嚼吧了一番，点了点头。“你若是这样说，我就明白了。这个世界的确是需要个性的，这个世界需要人去反抗，这个世界需要人去有想法，这个世界不能够只按照那几个人所规定的章程就进行一辈子。这个世界总要有人率先去做些什么，这个世界总要有人敢于去反抗。”他说到这里就笑了，是很轻松的笑。
“这么说起来，咱们这个七弟倒真是有本事的，样样都与人不一样。能抛弃家里的日子，自己出去单闯，也能够屏弃世俗的眼光，去谈一个男性的对象。要我说呀，咱们七弟可算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新的时代青年了。”
纪罗绮听到这里，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原本就是在试探自己哥哥的意见。若是哥哥不能接受弟弟喜欢男性，自然也就不能接受自己喜欢女性，可是自己已经坦然的发现了自己的心意，并且坦然的接受了自己的心意，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以后迟早东窗事发，要是哥哥也不同意，大概自己就只能单打独斗了。不过好在自己所担心的情况并没有发生，哥哥远比自己所想象的更要开明。
纪罗绮恢复了脸上的笑意，又开始撑着头与哥哥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哥哥看来也算是接受了不少新思想，如今倒是知道新的时代青年这个词汇了。”
纪柏珣摆了摆手，笑着摇头。“你就别打趣我了，我们那里什么人没有，我自然是听他们说的。都说咱们这乱咱们这乱，我瞧着倒也是这个道理。你看看四爸都出去多久了，还不是因为如今的中心不在咱们这儿。不过要我说呀，现在在哪做官都是做不长久的，今天这个上台那个下台，明天那个下台那个上台，换来换去的，今天还是上头的呢，明天搞不好就是阶下囚，当真是让人琢磨不透的。我如今这样也只不过是家里给找的一份差事，我瞧着家里也没指望我在这个差事上头做长久的。”
纪罗绮点了点头，也不知道这番话究竟听进去多少，只顾着从盘子里头拿起一块自己喜欢的点心，放到嘴里嚼吧两下。等到把点心嚼碎了咽下去，又倒了一口牛乳茶，把那点心顺了顺，将嘴里的食物残渣彻底吞咽了个干净。
“道理是这个道理，只不过如今的世道倒当真是不平稳。”
“不说这个了，你马上就要研究生毕业，你毕业之后组织好一直在家里的，你现在还没有结婚，你要是一直在家里，男方母亲和爷爷又动什么想法？父亲是忙得很，不管你，我自然也是向着你，可是你嫂嫂还有母亲，爷爷那可都是一条战线上的。”
纪罗绮最近也正是在为这件事情发愁。自己从快要毕业的时候，大概去年就已经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想来想去，只不过是日子一天天的流逝，想头倒是半点都没有。
纪罗绮很诚实的摇了摇头。“我也没想好呢，你要是非要说的话，我实在也不知道我到底该干什么了。继续读书，自然是一个选择，只不过我要是继续读书，我得马上就去学校那边报名，那样子才赶得上在下学期开始之前就开始读硕士。只不过现在的情况，我瞧着继续读书也没有多大意思。可能按照家里的意思，我这次来就算读书也得是去国外，只不过国外的时局不见得就比国内安宁多少。况且现在这个情况，我总该为这里做些什么的。”
纪柏珣也颇为支持，于是跟妹妹一起颇为苦恼。妹妹有这些想法，自然是最好，可是有想法跟能够付诸实践仍然是割裂开的两件事情。家里的情况大家都有目共睹，妹妹想要在这样的家庭里面能够做出什么，自然就是更难的事情了。
“我要是想像七弟那样跑出去，自然是难度不小，虽然说这边还有你，只是我总也放心不下。当初我做的那些事情，就把母亲老人家气了个半死，我如今再怎么样也不会再次伤母亲的心了。况且爷爷如今病的一天重似一天，光是今年就请了多少回大夫，我前些天还听着母亲跟二姑说呢，爷爷这个情况怕是不好。”
纪柏珣也被这一句话勾起了心思。这话是做不得假的，自然不是小辈们诅咒自己的祖父，只不过上头纪太爷情况确实是一天差四一天，若是非要说光是今年不到半年，那医生就来来回回的跑了好几趟。不过算起来，老爷子的年纪也算不得小，七十来岁的人了，有些个病痛的都算是在所难免。
纪罗绮突然低下头笑了出来，说道：“不过这也不能怪我说话难听，要是爷爷真出了什么事，我可就真的不用担心了，那上头老人死了，我三年之内是不能出嫁的。我三年之内不能出价，留给我的可做的事情就多了去了。其实要是非要我想说的话，我倒是有个想法的。”
纪柏珣一听到这话，立马凑上去问。自己这个妹妹从小就是有主意的，这是她一直知道的事情，所以一听到妹妹有想法，他就知道一定是一个好的事情。“你有什么想法？”
“咱们这儿虽然不像其他地方那样穷，这里的达官显贵自然也不少，可是到现在为止这儿的读书识字还只停留在你们男子之间，有的家里甚至男子都只是读些旧书，这在我看来是大大的不公平。先不说什么旧书新书的，凭什么你们男子能读书识字，我们女子就一定要相夫教子呢？这实在算是一件不合理的事情。”
纪柏珣点了点头，颇为认同。只不过点头过后又直起了身子，两道眉毛皱在一起，说到：“所以你想干什么？”
“我？”纪罗绮目光在自己哥哥身上流转了片刻，问道，“都说兄妹之间是有心灵感应的，我想干什么？大概哥哥已经猜出来了吧。”
纪柏珣的确已经猜出来了。
“哥哥应该知道我是想办学校，只不过哥哥不用担心，我也不是那么蠢的人，我自然不会办的。大张旗鼓让别人抓到把柄，我不会让家里头难做。这些年来，我虽然跟别家的小姐没有多大交往，可是接下来我可以先打个马虎眼。等我毕业了，我就先到处走走，跟各家彼此之间都打个交道，对别家的小姐也就有了个大概的判断，比如说哪个跟咱们观点是一样的，哪个是追求上进的，这些我是能看明白的。”
纪柏珣立马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抢先一步说道。“你想劝那些小姐们读书。”
“也不能算是劝那些小姐们读书，我只不过是找找有哪些跟咱们是志同道合的。暂时我能做的事情还很少，只不过我也不愿意在家里一直坐以待毙，要我说呢，我以后想去我原来上高中的学校教书。我现在去那边当个英文教员，是足够了的，只不过这家里头就得麻烦哥哥多帮我走动走动了。母亲大概又要不同意家里其他人也免不了说嘴，我又不能时时刻刻的都能够反驳，自然就要辛苦哥哥一些。”
“这是自然，你既然如此说我，无论如何是帮你的。”纪柏珣点了点头，只不过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眉头再一次皱了起来，“只不过你要是说这教员的任用你们学校里头同不同意是一方面，四爸那边批不批准那就是另一方面了。当初你出国留学也是要经过四爸批准的，母亲要是从四爸那里下手，那可就不好做了。”
纪罗绮摇了摇头，对于哥哥的担心，不屑一顾。“四爸是无所谓的，四爸没那么淤腐，只不过是四婶娘。至于父亲的话，父亲早就懒得管我了，从来也觉得我跟别人是不一样的，只不过这个不一样，不是夸奖。父亲之前也有时候觉得我败坏门风，只不过眼看着管不了，我就不想管我了。一大家子的事情等着父亲管，父亲自然不会一门心思扑在我身上。”
纪柏珣听到这里也不再说话，只要对方心里有个考量就是了。眼看着第三张信纸还握在手里，便催促着妹妹快些将第三张信纸看了，而后将三张信一起烧掉。
纪罗绮这才拿起第三张信纸，一字一句的看下去，嘴里倒是时不时说出一些夸赞的话。
“七弟这封信里又提到那个将领罗广明了。他说这个罗广明是极好的，打仗带兵的奇才，最近的几场战役又大获了全胜，虽然对于这边也有一些损失，只不过总体上那边倒算是个落花流水，对比之下这边的损失就不足为奇了。只不过七弟还是有些心痛，再怎么不足为奇，那也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一个个的就那样子，埋在黄土堆里头，他和罗广明都深感痛心。”
纪柏珣听着也不发表意见。
“七弟还说，罗广明如今已经到了成婚的时候，这跟着一起闹的人，个个都极其看好这个年轻的将领，一个两个的倒是都想着把女儿嫁过去的。七弟这里头有几句玩笑话，只不过我瞧着也未必是玩笑。那罗广明虽然没有那个心思，只不过架不住别人有那个心思，七弟说不如他拖罗广明两，年便宜别家不如便宜了，咱们家让罗广明跟咱们家结了亲，到时候咱们家就不好意思不给那边出钱了。咱们家就算是为着名胜或是什么别的也好，那战争那边的钱就完全不用担心了，有咱们家做后盾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的。”
纪柏珣听到这里抬起了头，兄妹两人互相对视一眼，都觉得这话做不得假。只不过这样子是否不公平，这样子的话，他们跟家中的那些长辈又有什么两样？用一个女子去换取利益，说到底都是一样的卑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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